谢爷爷手中那根陪伴他多年、摩挲得光滑温润的木头拐杖,“哐当”一声,重重砸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谢奶奶更是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一晃,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到极致,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那张被小心翼翼抬近的担架。
上面那张虽然苍白消瘦,却与星渊有着惊人相似轮廓,甚至眉眼间更显沉稳深邃的脸庞……
像一把生锈了二十七年、冰冷而沉重的钥匙,猛地、粗暴地撬开了他们尘封已久的、最痛苦也是最愧疚的记忆闸门。
那个在医生无奈宣告中、在儿媳妇苏晚秋破碎绝望的眼泪和多年郁结中存在的长孙……
那个他们午夜梦回时,只能凭借星渊的模样去凭空想象、心中充满了无尽遗憾和自责的孩子……
那个让他们,让整个谢家,愧疚了、心痛了二十七年的孩子……谢星辰
巨大的、叠加的冲击,如同两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了两位老人的心脏。
谢奶奶眼前一黑,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身体一软,直直地向后倒去。
“奶……”
“老婆子!”
谢清禾的惊呼和谢爷爷嘶哑的喊声同时响起。
一直密切关注着情况的裴砚舟反应极快,几乎在谢奶奶身体晃动的瞬间就已上前,长臂一伸,和谢清禾一左一右,稳稳扶住了奶奶瘫软的身体。
现场顿时一阵忙乱。
“医生……快”
裴砚舟沉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威严,示意随行的军医立刻上前。
他一边协助扶着奶奶,一边用眼神安抚已经吓白了脸的谢清禾。
医护人员迅速进行检查,掐人中,喂温水。
好在谢奶奶只是情绪过于激动,一时气血上涌导致晕厥,并无生命大碍。
片刻后,谢奶奶悠悠转醒,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已从担架上下来,始终沉默注视着这一切的谢星辰,将两位老人那滔天的惊喜、无法承受的震惊、以及醒来后第一时间投向他那混合着痛出、愧疚和近乎卑微祈求的眼神,尽收眼底。
那目光,像一道道炽热的光箭,带着血脉深处最原始的力量,穿透了他记忆的重重迷雾和冰封的情感壁垒,直抵灵魂深处。
一种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酸楚与悸动,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眼前两位老人的容貌,眼里的温情,过去他不曾见过,但那源自血脉的共鸣却在疯狂地叫嚣着,告诉他——这就是他的根,是他本该拥有、却缺失了二十七年的至亲。
他看着那位刚刚苏醒、泪眼婆娑、目光一刻也不愿从他脸上移开的老妇人,看着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向自己伸来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手。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又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
他干涩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一个沙哑的、生涩的、几乎是无意识溢出的、仿佛沉睡在灵魂深处的称呼。
冲破了失忆的壁垒和长久的沉默,微弱地,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院子里:“……奶奶……”
这一声“奶奶”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瞬间在谢奶奶心中炸开。
眼睛睁得大大的,浑浊的泪眼死死盯着那张苍白却无比熟悉的脸庞,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刻进灵魂深处。
更加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冲刷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
“星辰……是我的星辰啊……真是没想到……”
谢奶奶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的力量,颤巍巍地、更加急切地伸出枯瘦的手,去触摸谢星辰。
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失而复得的巨大酸楚:“奶奶对不起你啊……奶奶对不起你……我的孩子……”
当年的一幕幕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再次血淋淋地割开老人尘封的心口。
她和老伴为了革命事业,连儿媳妇苏晚秋怀了双胎即将生产都无法陪在身边照顾。
当他们几经周折接到医院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回去时,见到的只有面如死灰、哭干了眼泪的儿媳,和她怀里那个虽然孱弱却幸运活下来的小婴儿——星渊。
得知另一个孩子因为先天不足,刚出生就已没了气息……
他们甚至没能看那个孩子最后一眼,连一个小小的坟茔都无法为他立起。
那是谢家多年来无法愈合的伤疤,是苏晚秋多年郁结于心的根源之一,也是老两口内心深处永远无法释怀的、沉甸甸的愧疚。
他们是真的万万没有想到,当年被医生宣布死亡的孩子,竟然还活着。
竟然在另一个他们不知道的角落,经历了他们无法想象的苦难,顽强地长大了,还成为了一名保家卫国的军人。
谢爷爷同样老泪纵横,他用力握住老伴剧烈颤抖的手,仿佛要借此传递支撑的力量,共同承受这巨大的悲喜。
另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则颤抖着、极其小心翼翼地、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放在谢星辰的肩膀上。
那真实的、温热的、属于活生生的孙子的触感,让他终于确信这不是一场易碎的美梦,而是真实发生的奇迹。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欣慰,都堵在喉咙口,翻腾着,灼烧着他的心肺。
最终,却只化作一遍遍重复的、哽咽到几乎失声的、最朴素也最沉重的喃喃: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孩子……”
他内心深处在呐喊“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但理智告诉他,这些话只能压在心里。
在这个年代,这样的感慨绝不能宣之于口,他不能给孩子们带来任何潜在的风险。
所有的激动和感慨,最终都化为了这最简单的几个字,和那不断流淌的、滚烫的泪水。
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露出的便是更为深沉、更为尖锐的心疼与愤怒。
谢爷爷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仍在剧烈起伏的胸膛。
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中射出如同鹰隼般的光芒,那是在战场上审视敌人、在政治风雨中洞察是非时才有的眼神。
他的声音因激动和压抑的怒意而微微颤抖:“老婆子,先收收泪!”
他沉声对仍在啜泣的老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