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的朱砂标记如血痕般蜿蜒,标注着楚军势如破竹的推进与元军一溃千里的颓势。御帐内灯火通明,殷梨亭独自立于巨大的山川舆图前,目光凝在“大都”二字之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图卷边缘摩挲。北伐战事顺利得近乎单调,可他的心绪却如帐外呼啸的北风,纷乱难平。
“陛下。”亲卫统领轻步入内,双手奉上一份以火漆封缄、饰有云纹的精致帖子,“峨眉派遣使快马送至。”
殷梨亭回身,接过那份与军营铁血气息格格不入的烫金喜帖。入手微沉,质地考究。他缓缓揭开,目光落在那一行工整却刺眼的字迹上:
峨眉派第四代掌门周芷若,与武当派第三代弟子宋青书,谨择吉日于峨眉金顶完婚。恭请莅临。
日期赫然在目,十日后。
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殷梨亭捏着喜帖边缘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时光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来——武当山真武大殿的小女孩;少室山上接任掌门时,强忍悲痛却眼神倔强的青色背影;应天宫外风雨中长跪不起的痴执身形;还有最后,杏林疏影下,她转身离去时那混合着绝望与恨意的冰冷一瞥……
如今,她要嫁人了。
嫁给宋青书。那个自少年时便痴心追随她、几乎放弃武当大好前程的师侄。
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慢慢自心底洇开。有卸下重负般的释然——她终于有了归宿,不必再困于与自己的孽缘纠缠;有沉甸甸的愧疚——终究是他亏欠了她,无论是情是义;还有一丝……一丝被他立刻摁灭、不愿深究的,空落落的怅惘。仿佛某件与自己生命曾有深刻牵绊的东西,从此彻底封存,归属他方。
良久,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将喜帖轻轻搁在堆满军报的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备礼。”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稳,听不出波澜,“黄金千两,蜀锦百匹,东海珍珠十斛,和田玉如意一对……另,将宫中珍藏的那部前朝孤本《道藏》手抄本找出,一并送去。峨眉立派与道家渊源颇深,此物当合她心意。”
亲卫统领仔细记下,迟疑片刻,低声询问:“陛下……可要亲往峨眉道贺?”谁都知道陛下与这位周掌门过往纠葛非同一般。
殷梨亭转身,重新面向地图上广袤的北方疆域,背影挺拔而孤峭。“朕军务缠身,不便离营。令玄甲卫指挥使张无忌代朕前往,务必礼数周全。”
“是。”
亲卫退下。殷梨亭独自立于窗前,夜色如墨,南方的天际线隐没在黑暗中。峨眉金顶,千里之遥。那个曾与他肌肤相亲、恩怨交织的女子,即将凤冠霞帔,成为他人的妻子。
或许,这真是最好的结局。对她,是安稳的归宿;对宋青书,是得偿所愿;对自己……亦是斩断前尘,彻底了结。
他闭上眼,将最后一点微澜压入心底最深处。
——
十日后,峨眉山。
金顶之上,云海翻腾,却掩不住满山的喧嚣喜庆。处处张灯结彩,红绸挽花,锣鼓喧天,宾客如云。各派贺喜之声不绝于耳,峨眉弟子们穿梭往来,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武林中许久未曾有这般名门大派联姻的盛事了。
唯有清音阁内,对镜理妆的新娘,周身弥漫着与满室喜庆红色格格不入的寒意。
周芷若身着精绣凤凰牡丹的大红嫁衣,头戴珠翠璀璨的龙凤冠,面前的铜镜映出一张绝美却苍白如纸的脸。胭脂也盖不住她眼底的冰冷与空洞。伺候的弟子们屏息凝神,动作轻了又轻,无人敢多言一句。
前殿的唱喙声隐隐传来,清晰入耳:
“武当派宋远桥宋大侠到!贺礼:紫檀拂尘一对,百年灵芝十株,恭祝新人百年好合!”
“华山派薛公远薛掌门到!贺礼:君子剑谱一函,明珠一匣,恭贺新婚大喜!”
“崆峒派、昆仑派、少林寺高僧到!贺礼……”
一份份贺礼,一声声恭贺,如同冰冷的雨点,敲打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鲜艳的丹蔻几乎要掐进肉里。
直到那个声音响起,穿透所有的嘈杂,像一根冰冷的针,直刺她耳膜:
“玄甲卫指挥使张无忌张大人到!代楚皇陛下恭贺周掌门、宋少侠新婚之喜!陛下御赐:黄金千两,蜀锦百匹,东海珍珠十斛,和田玉如意一对,前朝孤本《道藏》手抄本一部!恭祝二位永结秦晋,白首同心!”
殿外顿时响起一片压低了的惊叹艳羡之声。楚皇手笔,果然非同凡响,尤其是那部《道藏》孤本,可谓投其所好,贵重无比。
红盖头下,周芷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一直强忍的、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堤防,夺眶而出,迅速洇湿了眼前的一片鲜红。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礼仪稍歇的间隙,她听到张无忌被引至近前。盖头外,那个熟悉的、温和的声音响起:“周……周掌门,陛下军务繁忙,北伐正值紧要关头,实在无法亲至,特命我前来道贺。陛下愿掌门与宋师兄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周芷若猛地抬起被泪水浸湿的脸,尽管隔着盖头无人得见,她的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切:“无忌哥哥……陛下他,此刻在何处?”
张无忌略一沉默,如实道:“陛下已于三日前御驾亲征,率中军精锐,直奔大都而去。”
大都!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周芷若脑海中炸响!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也彻底粉碎。什么军务繁忙!什么北伐紧要!都是借口!他是不愿来,是不想见她红妆嫁与他人!更是因为他心心念念,要赶在城破之际,去找那个蒙古郡主——赵敏!
熊熊的妒火混杂着被轻视的羞辱、被抛弃的怨恨,瞬间焚尽了方才那点可悲的泪水,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痛。盖头下的脸,血色尽褪,又因极致的愤怒而泛起诡异的红潮。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掀开盖头,厉声质问!
但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维持住最后一丝理智。所有翻腾的情绪,被她强行压成一块坚冰,封冻在胸腔里。
“……多谢陛下厚赐,有劳张指挥使。”她的声音,竟出奇地平静下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温度。
张无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察觉到气氛的凝滞,终究只是暗暗叹了口气,行礼退下。
婚礼依着流程,机械地进行。交拜天地,叩谢尊长,夫妻对礼……周芷若像个精致的人偶,在喜娘和师妹的搀扶引导下,完成每一个动作。红盖头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也隔绝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
喧嚣终散,红烛高烧。
新房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关上。宋青书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又满怀期冀与紧张,走到静坐床沿的周芷若面前。烛光给满室喜庆的红色蒙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却暖不了床边人散发的寒意。
“芷若……”他声音温柔,带着忐忑的喜悦,伸手欲去掀那红盖头。
“别动。”周芷若的声音抢先响起,冷硬如铁,透过盖头传来,瞬间冻结了宋青书所有的动作和热情。
她的手抬起,自己缓缓掀开了盖头。烛光下,那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却毫无新嫁娘应有的羞怯与温存。凤冠霞帔,珠围翠绕,映衬着她的容颜,也反衬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冰冷与疏离。
“青书师兄,”她甚至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声音平淡无波,“今日之礼,是为完成师命,亦是应你之情,安武当之心。但你我之间,情分未至,心意未通。从今往后,你仍是武当宋青书,我仍是峨眉周芷若。这房中之事,暂且不提。你……还是回你原先的客房歇息吧。”
宋青书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亮骤然熄灭。他看着她冰冷绝情的侧脸,满腔的欢喜与憧憬,如同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只剩下刺骨的寒和钝钝的痛。他想问为什么,想诉说多年的倾慕,想祈求一丝可能……但在她周身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面前,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苦涩的吞咽。
良久,他颓然放下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我……明白了。芷若,你……早些安歇。”
他一步一步,缓缓退出了新房,轻轻带上了门。门外,他倚着冰冷的廊柱,仰头望着峨眉清冷的夜空,眼角终究滑下了一行冰凉的泪。
新房内,红烛“啪”地爆开一个灯花。
周芷若依旧僵坐在床沿,听着门外那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消失。汹涌的泪意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这一次,没有强忍,任由泪水无声地爬满冰冷的脸颊。咸涩的液体流进嘴角,带着无尽的苦味。
殷梨亭……赵敏……
这两个名字在她心中反复撕咬。她想起少林寺赵敏的骄纵,想起那日杏林寺上她看向殷梨亭的眼神,想起如今元朝即将覆灭,殷梨亭竟不顾帝王之尊、北伐大业,亲率大军前往!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在那个女人最狼狈、最危险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护她周全吗?
那自己算什么?这些年的痴念、挣扎、努力,甚至不惜修炼那凶险的武功,谋求峨眉崛起,到头来,在他心中,竟连那个异族敌酋的女儿都比不上吗?
“呵……”她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笑,在寂静的新房里格外清晰。泪水止住,眼底只剩下燎原的恨火与毁灭般的妒意。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抚过身上华美嫁衣冰冷的刺绣,那栩栩如生的凤凰,此刻看来讽刺无比。
“赵敏……”
红唇轻启,吐出这个名字,声音低如呢喃,却浸透了彻骨的寒意与滔天的怨毒。
红烛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入黑暗。新房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寂,和一颗被嫉妒与怨恨彻底吞噬、逐渐扭曲的心。峨眉的夜,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