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卷过栾城低矮的城头,
带着残冬未尽的寒意,
却也捎来了一丝初春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
城墙上,
“荡寇将军”的“卫”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面曾经简陋的“卫”字旗,
如今虽依旧朴素,
却多了几分官方的威严与沉重。
卫昭独立于城楼,
目光沉沉地扫过城外忙碌的景象。
新招募的兵卒在校场上挥汗如雨,
口号声虽略显杂乱,
却透着股不甘屈服的狠劲。
更远处,
一片临时搭建的窝棚区炊烟袅袅,
那是陆续闻讯赶来投奔、或是被收容的流民。
栾城,
他的故乡,
如今已是满目疮痍,
却也成了乱世中难得的一处喘息之地,
一面凝聚人心的旗帜。
“将军,
新募士卒名册在此。”
张焕快步走上城楼,
将一卷名册递给卫昭,
脸上带着久违的光彩,
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算上之前收拢的溃兵和义勇旧部,
眼下能战之兵,
已逾两千。
只是……甲胄兵器仍缺大半,
粮草虽得了灰雁镇那批,
也需精打细算。”
卫昭接过名册,
指尖拂过粗糙的竹面,
并未立刻翻开。
两千人,
听起来比之前那几百乌合之众强了太多,
但他深知,
这点力量在动辄数万大军交锋的乱世洪流中,
依旧如同激流中的一叶扁舟。
朝廷给的这“荡寇将军”名号,
与其说是信任,
不如说是无奈之下的利用,
王守澄将他钉在这北境前沿,
指望他能多少牵制袁朔的兵锋,
为朝廷重整旗鼓争取时间。
“甲胄兵器,
优先配给老兵和精锐。”
卫昭的声音沉稳,
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城中铁匠铺日夜不停,
能修复多少是多少。
另派人去周边村落,
收集废弃铁器,
重铸箭簇、枪头。”
他顿了顿,
看向张焕,
“粮草是关键,
命孙老叔带人,
在此开春之际,
于城外适宜处开辟军屯,
能自给一分,
便多一分底气。”
“末将明白。”
张焕点头,
随即又压低声音,
“大哥,
朝廷那边……除了这空头名号和最初那点象征性的赏赐,
后续的粮饷补给,
迟迟未见踪影。
王守澄那老阉狗,
怕是真把我们当叫花子打发了。”
卫昭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目光投向南方,
那是雍京的方向。
“朝廷自身难保,
岂会真有余力顾及我们这‘边陲义军’?
王守澄予我名分,
不过是借刀杀人,
欲使我与袁朔两败俱伤。”
他收回目光,
看向张焕,
眼神锐利,
“焕子,
时至今日,
你还指望朝廷吗?”
张焕愣了一下,
随即狠狠啐了一口:
“指望个屁!
黑水河畔死的那些兄弟,
朝廷可曾有过半分抚恤?
他们只在乎自己的权位!
大哥,
我早看明白了,
这世道,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手里有刀!”
卫昭默然。
张焕的话,
何尝不是他心中日益清晰的认识。
那个他曾誓死效忠的朝廷,
早已在权宦倾轧、门阀私欲中腐烂透顶。
忠君?
那个昏迷不醒、被权臣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皇帝,
那个被控在垂帘之后的太子?
值得效忠吗?
护民?
空有热血,
若无实实在在的力量,
连眼前这一城百姓都难以庇护,
何谈天下苍生?
当初谢知非那尖锐的质问,
如今听来,
字字如刀,
剖开他曾经坚守却略显迂腐的信念。
“没有实力,
拿什么保?”
这声音如今已在他心底扎根,
与眼前残酷的现实相互印证。
“报——!”
一名亲兵急匆匆奔上城楼,
单膝跪地,
“将军,
派往中州方向的斥候小队回来了两人,
带回消息!”
卫昭精神一振:
“讲。”
“禀将军,
中州洛邑周边,
近期各方势力活动频繁。
除本地官军戒备加强外,
发现多股不明身份的精干人马潜入,
行迹诡秘,
不似寻常商旅或流寇。
另……洛邑北邙山一带,
近期有乡民传闻,
夜间偶见奇异光晕,
伴有地动微感。”
奇异光晕?
地动微感?
卫昭眉头微蹙,
这与崔令姜信中提及的“龙脉”、“观星阁仪式”隐隐呼应。
中州,
果然已成风暴将起之地。
“知道了。
令斥候下去好生休息,
赏。”
卫昭挥退亲兵,
心中波澜起伏。
崔令姜的推断,
斥候的回报,
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中州洛邑,
藏着足以影响天下格局的秘密。
朝廷与袁朔在北境厮杀,
靖海公隔岸观火,
滇西闭关自守,
穹庐虎视眈眈……
而眼下这看似平静的中州腹地,
或许才是真正决定未来命运的棋眼。
“大哥,
中州那边……”
张焕显然也听到了消息,
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与担忧。
卫昭走到城墙边,
扶着冰冷的垛口,
望着城外那片在春日下依旧显得有些荒凉的土地。
“焕子,
你以为我们困守栾城,
能守到几时?”
张焕挠了挠头:
“袁朔老贼虽在黑水河占了便宜,
但与曾固将军的多次攻防,
亦伤了元气,
短期内应无力大举南下。
我们正好趁此机会,
稳固根基,
积蓄力量。”
“然后呢?”
卫昭反问,
“待袁朔恢复元气,
或是朝廷与袁朔分出胜负,
胜者携雷霆之势而来,
我们这栾城弹丸之地,
可能抵挡?
届时,
我们是对胜者俯首称臣,
继续当他们的手中刃?
还是玉石俱焚?”
张焕张了张嘴,
一时语塞。
卫昭转过身,
目光如炬,
看着张焕,
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守,
是守不住的。
乱世求生,
如同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
朝廷予我名分,
我便借这名分招兵买马;
袁朔视我为疥癣之疾,
我便趁其无暇他顾,
暗中发展。
但我们的目光,
不能只局限于这北境一隅。”
他指向西南方向,
“中州,
天下腹地,
四通八达。
若真如崔姑娘所言,
龙脉关乎气运,
观星阁所图甚大。
我们若不能及早洞察其中玄机,
早做绸缪,
待到风云突变之时,
便只能沦为他人棋局上的弃子,
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张焕深吸一口气,
脸上露出恍然与决然:
“大哥的意思是……我们要向中州方向移动?”
“不是大张旗鼓的进军,
是潜移默化的渗透。”
卫昭沉声道,
“以商队、流民、或是招募工匠的名义,
派遣可靠人手,
分批前往中州,
尤其是洛邑周边。
首要任务并非争夺,
而是探查。
摸清各方势力动向,
了解地理民情,
建立隐秘的联络点。
同时,
我军主力,
亦要逐步向西南方向靠拢,
占据几处交通便利、易守难攻的据点,
作为前出支点。”
他顿了顿,
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
“这不仅是自保,
更是入局。
唯有将触角延伸出去,
掌握更多的信息和战略纵深,
我们才能真正在这乱世中,
掌握一丝主动权。”
张焕重重抱拳:
“末将明白了!
我这就去挑选机灵可靠的弟兄,
安排南下事宜。
主力移防之事,
也需与王栓子、赵铁柱他们仔细商议。”
卫昭点了点头,
补充道:
“记住,
动作要隐秘,
不可张扬。
对外,
我们依旧是奉旨守土、抗击北逆的‘荡寇将军’。”
“是!”
张焕领命而去,
脚步坚定。
卫昭独自留在城头,
春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带来远方模糊的尘土与生机交织的气息。
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薄茧的手掌,
这双手握过横刀,
斩过敌酋,
也曾扶起过倒地的流民。
从最初那个一心匡扶社稷的年轻将领,
到如今这个不得不权衡利弊、算计未来的割据势力首领,
他的心路历程,
何其艰难。
“忠君爱国……”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
只觉得舌尖满是苦涩。
那个“君”早已不值得效忠,
那个“国”也已千疮百孔。
他现在要守护的,
是身后这数千愿意追随他的将士,
是栾城的族人和这栾城内外的数万百姓,
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这片土地,
以及……
那微弱的、关于未来安宁的希望。
这希望,
或许就藏在遥远的中州,
藏在那个叫洛邑的古都,
藏在崔令姜破解的星图秘密之中。
他知道,
这条路布满荆棘,
前有袁朔猛虎,
后有朝廷算计,
旁有各方势力觊觎,
暗处还有观星阁这等神秘莫测的对手。
但他已别无选择。
力量,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不仅仅是兵马粮草,
更是洞察先机的智慧,
是纵横捭阖的手段,
是扎根于民心的根基。
栾城的城墙在他脚下延伸,
新的营垒正在搭建,
校场上的操练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
都只是开始。
他的进军,
不再是为了虚无的忠义,
而是为了实实在在的生存与守护,
为了在这乱世棋局中,
落下属于自己的一子,
一步步,
向着那决定命运的风暴中心,
缓慢而坚定地移动。
初春惨黄的阳光落在他的肩头,
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沉淀下来的、如同北境山岩般的冷峻与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