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汤带来的暖意尚未在四肢百骸完全化开,石室门口的“哑仆”便传来一阵明显的温热感。
陈青瞬间警醒,悄然移至门边,神念透过皮帘的缝隙向外延伸。
只见那名带他们来此的独臂汉子去而复返,正沉默地站在门外,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布袋和一套叠放整齐的、看起来半新不旧的灰色粗布衣服。
“何事?”陈青拉开皮帘,平静地问道。
独臂汉子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生硬:“衣服,换上。
这里是三日的干粮和一些基本药材。
疤面爷吩咐,既然你懂医术,从明日起,每日去‘伤营’当值四个时辰,处理伤员。”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铁砧’的规矩,想留下,就得干活。”
陈青接过东西,点了点头:“明白。请问伤营在何处?”
“明日辰时,我会带你去。”独臂汉子说完,转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陈青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洞窟主区域的阴影中,才退回石室。
他检查了一下布袋,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粗面饼,一囊清水,还有几包常见的止血、化瘀草药,品质普通,但足够应急。
那套灰色衣服虽然粗糙,却洗得还算干净,大小也勉强合身。
他换下那身早已破烂不堪、血迹斑斑的旧衣,穿上灰色粗布服,整个人气质顿时收敛了许多,更像是一个普通的、挣扎求生的底层武者,而非那个从幽冥教追杀中浴血冲出的亡命客。
小舟也被动静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陈青将一块粗面饼和清水递给他:“吃点东西。”
“陈大哥,我们……安全了吗?”小舟啃着干硬的面饼,小声问道,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惊惧。
“暂时。”陈青没有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这里是别人的地盘,有这里的规矩。
我们付出劳动,换取庇护。记住,在这里,少看,少问,多做。”
小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夜无话。
第二天辰时,独臂汉子准时出现,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他带着陈青穿过洞窟主区域,走向另一侧一个稍小的、由几个相连石洞打通而成的区域。
这里就是“伤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和伤口腐烂特有的恶臭。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劣质的油灯提供照明。
十几个伤员或躺或坐,分散在铺着干草的地铺上,有人低声呻吟,有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岩顶,还有人正由几个看起来手脚并不麻利的人在笨拙地换药。
条件极其简陋,甚至比不上陵城六扇门最差的医寮。
看到独臂汉子带着一个生面孔进来,伤营里的人都投来目光,带着审视、怀疑,还有一丝麻木。
“他是新来的医师,陈青。”独臂汉子用他生硬的声音简单介绍了一句,便对陈青道,“这里交给你了。”
说完,竟直接转身离开,似乎对这里的一切毫不关心。
陈青面色平静,没有因这简陋的环境和怀疑的目光而有丝毫动容。
他走到最近的一个伤员身边,那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左臂齐肘而断,伤口只是用脏兮兮的麻布胡乱包裹着,渗出的血迹已经发黑,散发出腐臭,人也在发着高烧,意识模糊。
“我需要热水,干净的布,还有酒,越烈越好。”陈青头也不抬地对旁边一个正在发呆的、负责打下手的瘦弱少年说道。
那少年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陈青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快去!”
少年被他的眼神慑住,连忙跑了出去。
陈青不再理会旁人,小心翼翼解开那汉子伤口上的麻布。伤口果然已经严重溃烂化脓,情况危急。
他取出自己的银针,以内火炙烤消毒,然后精准地刺入汉子肩颈处的几处穴道,先为其镇痛,稳住心脉。
很快,少年端来了一盆温水和半坛浑浊的烈酒,还有几块洗得发白的旧布。
陈青用烈酒清洗双手和银针,然后开始仔细清理汉子伤口处的腐肉和脓血。
他的动作稳定而迅速,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做过千百遍。清理完毕,又用特制的伤药敷上,最后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
整个过程中,那汉子虽然因疼痛而微微抽搐,但并未醒来,呼吸反而比之前平稳了一些。
伤营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陈青的动作,那些怀疑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惊讶。
他们见过太多粗糙的处理方式,像这般精准、利落、甚至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手法,极为少见。
陈青没有停歇,立刻转向下一个伤员。这是一个胸口被利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伤口的年轻人,伤口同样处理不当,已经发炎肿胀。
清洗、施针疏导淤积的气血、敷药、包扎……陈青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在不同的伤员间穿梭。
他话很少,只在必要时下达简洁的指令。他的存在,仿佛给这死气沉沉的伤营注入了一股冷静而高效的力量。
一些伤势较轻、意识清醒的伤员,开始主动配合,看向陈青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信服。
当陈青处理完第五个伤员,正准备休息片刻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哟,来了个新人?手法看着倒是有模有样,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花架子?”
陈青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稍显整洁的蓝布长衫、留着两撇山羊胡的中年人,正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嘴角带着一丝讥诮看着他。
此人眼神闪烁,气息大约在通脉境中期,腰间挂着一个皮质的小药囊。
伤营里原本稍有活泛的气氛,因这人的出现,瞬间又凝固了起来。那几个打下手的少年更是低下头,不敢看他。
独臂汉子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不远处,但他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插手的意思。
陈青看着那山羊胡,平静地问道:“阁下是?”
“鄙人姓胡,蒙弟兄们抬爱,叫我一声胡先生。”山羊胡慢悠悠地走进来,目光扫过那些被陈青处理过的伤员,尤其在那个断臂汉子身上停留了片刻,嗤笑道,“这‘腐肉刮除术’使得倒是不错,可惜啊,伤及根本,元气大损,就算活下来,也是个废人了。
若是由我以‘温养续脉’之法徐徐图之,或许还能保住他几分力气。”
他这话看似在点评医术,实则是在贬低陈青的处理方式过于粗暴,彰显自己的高明。
陈青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回道:“伤势危急,腐毒已入血,若不行刮痧祛腐之术,恐伤及心脉,性命难保。
保命为先,乃医者第一要义。至于温养续脉,需以百年血参、玉髓灵芝等珍稀药材为引,辅以精纯内力每日温养,耗时至少三月。
敢问胡先生,此地可有这些药材?阁下又有暇耗时三月,为他一人诊治否?”
他语速平缓,却句句戳中要害。在这资源匮乏、朝不保夕的朔风城地下,哪来的百年血参?谁又会为一个普通帮众耗费如此心血和时间?
胡先生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他当然拿不出那些药材,更不可能那么做。
他强辩道:“哼,巧舌如簧!纵然如此,你这手法也过于酷烈,徒增伤者痛苦!”
“长痛不如短痛。”陈青不再看他,转身走向下一个等待处理的伤员,只留下一句,“若胡先生有更好的、且能在此地施行的方法,不妨指教。
若没有,便请勿要打扰我救治伤员。”
胡先生气得山羊胡直翘,但看着陈青那专注而沉稳的背影,以及周围伤员们隐隐投向陈青的、带着期盼的目光,他终究没敢再上前挑衅,只是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独臂汉子看着胡先生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正在为一个腿部骨折的伤员正骨的陈青,那生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四个时辰很快过去。
当陈青处理完伤营里所有急需处理的伤员,已是满头细汗,内力消耗颇大。
他交代了那个打下手的少年几句后续换药的注意事项,便准备返回漏屋。
“陈医师。”独臂汉子第一次主动开口叫住了他,递过来一个小纸包,“疤面爷赏的,有助于恢复内力。”
陈青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颗龙眼大小、色泽暗淡的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药草清香,正是最基础的“回气丹”,虽然品质低劣,但在此地已是难得。
“多谢。”陈青收起丹药。
独臂汉子看着他,生硬地说道:“你做得不错。在这里,有本事的人,才能活得久。”说完,便再次转身离开。
陈青握了握手中的药丸,看向洞窟中央那依旧在叮当作响的铁匠炉。
他知道,今天,他算是用医术,在这“铁砧”,初步站稳了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