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书房内的檀香已与笔墨气息缠在一起。庄学究捻着胡须，目光扫过座中诸人，沉声道：“今日不谈经义，只论一事——世家大族立嗣，当‘立贤’还是‘立长’？诸位各抒己见，无需避讳。”
话音刚落，长枫便率先起身，朗声道：“学生以为当立长！长幼有序乃是天经地义，若人人都想着‘立贤’，难免引发兄弟争斗，家宅不宁，反而动摇根基。”他性子急躁，所言皆是寻常论调，却也符合世俗常理。
顾廷烨靠在椅背上，指尖转着笔杆，闻言嗤笑一声：“长枫此言差矣。若嫡长子是个纨绔无能之辈，仅凭‘长’字便执掌家业，岂不是要将家族推向覆灭？宁远侯府便是先例——我那位大哥，空占嫡长之名，却无半点担当，这样的‘长’，立之何用？”他语气锐利，直指要害，显然是有感而发。
长柏神色肃穆，起身躬身道：“顾兄所言有道理，却也不可一概而论。立贤固然重要，但若无长幼之序，‘贤’的标准便成了空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反而引发更大的纷争。学生以为，当以‘长’为基，若长子无德无才，再择贤能者立之，方能兼顾秩序与根本。”
齐衡温声道：“长柏兄所言甚妥。立长是为了稳，立贤是为了兴，二者不可偏废。世家大族，稳字当头，若能两全其美自然最好；若不能，便需权衡利弊，以家族长远为重。”他言辞温和，却透着稳妥的考量。
墨兰垂眸思忖片刻，起身柔声道：“诸位兄长所言皆有深意。女儿以为，‘立长’是表面的秩序，‘立贤’是内在的根基。但‘贤’字难辨，人心难测，不如以‘长’为纲，再请族中长辈与有识之士辅佐，既保了秩序，又能补长子之不足。毕竟，家宅安宁，方能谈及兴旺。”她的话既不违背世俗，又暗合了女子柔顺的姿态，既不得罪任何人，又巧妙地展现了自己的思虑。
众人发言完毕，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庄学究目光转向角落里始终未出声的明兰，温声道：“六姑娘，你可有什么见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明兰身上。她一直垂着眼帘，指尖轻轻捻着帕子，仿佛只是个置身事外的听众。此刻被点名，她缓缓抬头，神色平静无波，声音清晰却不张扬：“回先生，女儿以为，‘立长’与‘立贤’，皆非根本。”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墨兰挑眉，心中暗道这小丫头竟也敢说大话；顾廷烨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坐直了身子；齐衡与长柏也面露诧异，静待她下文。
明兰继续道：“‘长’是天生的次序，‘贤’是人为的评判，二者皆有变数。若只论长幼，难免养出庸碌之辈；若只论贤能，难免陷入党争内斗。女儿以为，根本在于‘立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愈发笃定：“立下明确的规矩，让‘长’知道自己的责任，让‘贤’知道自己的路径；让嫡庶有别却无尊卑之分，让兄弟和睦却无偏袒之嫌。规矩立住了，无论立长还是立贤，都有章可循，不至于引发纷争；规矩若倒了，即便选对了继承人，也难阻家宅败落。”
她话音刚落，书房内一片寂静。庄学究眼中闪过精光，抚掌赞道：“说得好！‘立规为根本’——六姑娘此言，一语中的！世人多纠结于‘长’与‘贤’的表面之争，却忘了最核心的是规矩的建立与执行。家有家规，族有族规，国有国法，规矩立住了，方能纲举目张，长治久安！”
顾廷烨眼底的兴味更浓，看着明兰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这个一直不起眼的盛六姑娘，竟有这般通透的见识，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齐衡也连连颔首，温声道：“六姑娘所言极是，‘立规’二字，确实是兼顾秩序与贤能的根本。从前倒是从未想过这一层。”
长柏更是面露赞许，他素来重规矩，明兰的话恰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六妹妹说得对，无规矩不成方圆，家族传承，规矩为先。”
墨兰心中一紧，脸上的温婉笑容有了一丝裂痕。她没想到，一直被她视作不起眼的明兰，竟会在这样的场合展露锋芒，一语惊人，抢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嫉妒与忌惮——这个六妹妹，怕是比她想象中藏得更深。
明兰说完，便重新垂下眼帘，恢复了往日的安静模样，仿佛方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并非出自她口。她知道，今日锋芒太露并非好事，但庄学究的问题直指核心，她若不说，反倒显得刻意隐瞒。只是这般一来，怕是要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了。
庄学究对明兰的回答赞不绝口，又借机讲解了“规矩”与“传承”的关系，课堂气氛愈发热烈。墨兰坐在位置上，心思却早已不在课堂上——明兰的崭露头角，无疑给她的谋划添了变数。往后，她不仅要应对顾廷烨的阻挠，还要留意这个藏得极深的六妹妹了。
课后的回廊上，桂香随风飘散。墨兰刻意放慢脚步，等明兰走到身边，柔声道：“六妹妹，今日在课堂上，你那番‘立规为根本’的见解真是精妙，连先生都赞不绝口，姐姐真是佩服。”她语气亲昵，目光却带着试探，想看看明兰是否真如表面那般通透。
明兰脚步未停，侧身对着墨兰浅浅一笑，语气谦逊：“四姐姐过奖了，我不过是随口胡说罢了。方才听诸位兄长与姐姐们所言，心中有所触动，便顺着话头说了几句，哪里当得‘精妙’二字。”
“妹妹太过自谦了。”墨兰追上前一步，眼底闪过一丝探究，“‘立规为根本’这般深刻的道理，可不是随口就能说出来的。妹妹平日里看着安静，没想到心中竟有这般见识，倒是姐姐小瞧你了。”
明兰垂下眼睑，指尖轻轻捻着帕子，声音依旧温和：“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跟着祖母学了些粗浅的道理，知道家宅安宁离不开规矩罢了。比起四姐姐能将诗词与处世之道融会贯通，我还差得远呢。”她巧妙地转移话题，既不否认自己的见解，又抬高了墨兰，姿态谦逊得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墨兰心中暗忖，这明兰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既不张扬，又能巧妙避开她的试探，倒比从前难对付多了。她正想再追问几句，却见前方走来两人，正是顾廷烨与齐衡。
“四姑娘，六姑娘。”齐衡温声打招呼，目光落在明兰身上时，带着几分欣赏，“六姑娘今日课堂上的见解，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立规为根本’，一语中的，让我受益匪浅。”
顾廷烨也靠在廊柱上，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兰：“盛六姑娘藏得够深啊。往日里瞧着安安静静，没想到一开口便语出惊人，倒是我之前看走眼了。”
被两人同时关注，明兰心中微凛，面上却依旧平静，对着两人欠身行礼：“顾公子与小公爷过誉了，我只是侥幸说中了先生想听的话罢了。”
墨兰站在一旁，看着齐衡与顾廷烨对明兰的关注，心中危机感倍增。她本以为今日课堂上自己的表现已然稳妥，却没料到被明兰抢了风头，还引来了齐衡与顾廷烨的注意。尤其是齐衡，往日里他的目光多落在自己身上，今日却频频看向明兰，这让墨兰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强压下心中的嫉妒，对着两人柔声道：“六妹妹确实厉害，连我都被她的见解惊艳到了。想来往后在课堂上，我们都能从六妹妹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她刻意强调“我们”，想将自己与明兰放在同一位置，却不知这般说辞，反倒显得有些刻意。
顾廷烨看穿了墨兰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却没点破。他目光再次落在明兰身上，心中暗道：这盛六姑娘，看似柔弱，实则心思通透，比她那位一心攀高枝的四姐姐，可有趣多了。
齐衡也没再多言，只是对着明兰温声道：“六姑娘若有闲暇，往后可多交流些处世之道。你的见解，很是独到。”
明兰含笑应下，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对着三人微微颔首，便转身匆匆离去。她知道，今日锋芒太露，已经引起了墨兰的忌惮与顾廷烨、齐衡的关注，往后行事，更要谨慎才行。
看着明兰离去的背影，墨兰握紧了手中的帕子，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她绝不会让明兰影响自己的谋划，齐国公府小公爷夫人的位置，她势在必得。顾廷烨的阻挠已经够让她头疼了，如今又多了一个藏得极深的明兰，这场博弈，怕是愈发艰难了。
回廊上的人渐渐散去，桂香残留着几分清寂。长柏看着墨兰独自站在廊下，神色郁郁，便放缓脚步走上前，语气诚恳：“四妹妹，方才课堂上明兰的见解虽好，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哥哥想劝你，治学与处世皆是同理，夫子往日也叮嘱过‘不追本逐末’，你本有才情，若能守住本心、踏实沉淀，自然会被人看见，不必急于一时争艳。”
“追本逐末？”墨兰猛地转过身，眼眶瞬间泛红，长长的睫毛上迅速凝起泪珠，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长柏哥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一心想展露才情、想让齐小公爷另眼相看，就是舍本逐末？是说我不如明兰那般藏拙守矩，就是错的？”
长柏愣了愣，没料到自己的善意提醒会引发这般激烈的反应，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不必因旁人一时锋芒就乱了方寸——”
“你就是这个意思！”墨兰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刻意拔高了几分，字字句句都带着控诉，“在你眼里，明兰说几句‘立规为根本’就是通透有见识，我研习诗词、打磨品性，想为自己谋个好前程，就是急功近利、追本逐末？你是不是觉得，我就该像个木头人似的，安安静静待在院子里，什么都不争取，才算是‘守本’？”
她抬手用帕子捂着嘴，肩膀微微颤抖，哭声娇揉造作，却带着十足的杀伤力：“长柏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明兰懂事、藏得住心思，就觉得我直率坦诚、想为自己争一把，就是不知廉耻、攀高枝！你这样说，是不是在讽刺我？讽刺我不如明兰有福气、不如她会讨喜？”
长柏被她突如其来的哭诉弄得手足无措。他素来不善言辞，更不懂应付女子的眼泪，看着墨兰梨花带雨的模样，只觉得自己方才的“追本逐末”四个字，定是戳中了她的痛处，让她误会了。他急忙道：“四妹妹，你真的误会了！我没有讽刺你，‘追本逐末’只是想劝你莫要急于求成，并非否定你的追求——”
“你就是有！”墨兰哭得更凶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明明就是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觉得我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明兰的一句巧言！长柏哥哥，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作为兄长，不帮我也就罢了，还这般贬低我、讽刺我！”
她上前一步，紧紧攥住长柏的衣袖，语气带着几分蛮横，又夹杂着委屈：“你说错话了！你不该用‘追本逐末’来形容我，你伤害到我了！你必须给我道歉！不然我就告诉母亲，告诉祖母，说你仗着兄长身份欺负我、看不起我，说你偏袒六妹妹！”
长柏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又想起那日她威胁自己的狠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本是好意，想借着母亲常提的“不追本逐末”劝墨兰稳扎稳打，不想让她因急于吸引齐衡注意而失了分寸，却没料到会被她曲解成这般模样。他素来看重名声，也不愿让家宅不宁，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妥协了。
“好，四妹妹，是我不好。”长柏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我不该用‘追本逐末’这个词说你，是我言辞不当，让你误会了，也让你受委屈了。我给你道歉，你别哭了。”
听到“道歉”二字，墨兰的哭声渐渐小了。她偷偷从帕子后瞥了一眼长柏窘迫的模样，心中暗自得意，脸上却依旧带着浓浓的委屈：“这还差不多。长柏哥哥，往后你可不能再乱用这种词说我了。我只是想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想抓住属于自己的机会，这有错吗？母亲也说过，机会是要自己争的。”
“没错，没错。”长柏连忙点头，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是我考虑不周，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只要不违背原则就好。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回廊。看着长柏仓促离去的背影，墨兰收起了脸上的委屈，用帕子拭去泪痕，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她才不在乎长柏口中的“追本逐末”，在她看来，所谓的“本”，从来不是默默无闻的沉淀，而是牢牢抓住能改变命运的机遇。长柏的迂腐提醒，只会成为她的阻碍，如今他既已道歉，往后自然不敢再随意干涉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