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许乘风挂断电话,说出“春节档”那三个字时,栖息地的后院,先是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的狂欢。
“我操!春节档?”
“指环王、海底总动员、加勒比海盗!”
“三爷这是疯了还是太看得起咱们了?”
“管他呢!干就完了!我们就用我们的石头砸翻他们!”
那一晚,整个栖息地的人都喝断片了。
“赌一把”的豪情,被“春节档”这个更疯狂的决定,彻底催化成了冲天的酒气和牛气。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这部小成本电影,在贺岁大片的围剿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年度最大黑马的辉煌场景。
然而,当酒精的潮水退去,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照进这个宿醉的院子时。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坏了。
这下玩大了。
春节档,对于2003年的中国电影市场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好莱坞,最激烈的竞争,最精良的特效,最雄厚的资本,最猛烈的宣传。
那是一片属于好莱坞巨鳄的深海,国内除了张国师没人敢触及的档期!
他们这部《疯狂的石头》,演员表里最大牌的,是郭涛,一个在话剧圈有点名气,但在电影圈几乎是新人的演员。
剩下的,黄渤,吴京,张颂文……在当时的观众眼里,这些名字,约等于“路人甲乙丙”。
把这样一部电影,扔进春节档,无异于把一只小小的土鸡,扔进了霸王龙的斗兽场。
前一晚的豪情壮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迅速蒸发,变成了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心头的焦虑。
但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韩三平的决定,不容更改。
随着日历一页页翻过,年味越来越浓,那股看不见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中影的宣发机器,正式启动了。
一夜之间,京城各大影院最显眼的位置,都挂上了贺岁大片的海报。
张艺谋的《英雄》余威尚在,冯小刚的贺岁喜剧,带着葛优那张全国人民都熟悉的脸,占据了半壁江山。还有三部好莱坞的巨兽。
在这些星光璀璨,设计精美的海报丛中,一张风格迥异的海报,悄然出现。
那张海报,底色是脏兮兮的黄褐色。
一群穿着廉价西装,表情或狡黠,或倒霉,或凶狠的男人,挤在一个狭小的面包车里。
最上方,是四个歪歪扭扭,像是用石头砸出来的美术字——《疯狂的石头》。
下面一行小字:“顶你个肺!2003春节,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张海报,在众多贺岁大片中,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
它不喜庆,不宏大,甚至带着一股子山城特有的,潮湿又粗粝的市井气。
电影院里,开始贴片播放各大影片的预告。
当观众们还沉浸在冯氏喜剧的京味儿幽默,和港片大佬的枪林弹雨中时。
大银幕上,画风突变。
一段节奏飞快,混杂着川渝方言的剪辑,伴随着急促的鼓点,轰然炸响。
“我顶你个肺!”
“公共厕所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侮辱我的人格,你还侮辱我的智商!”
一个个观众完全不认识的演员,说着一口让人半懂不懂的方言,在银幕上追逐,碰撞,出尽洋相。
大多数观众的反应都是懵的。
“这什么玩意儿?”
“喜剧?怎么看着跟个警匪片似的?”
“听都听不懂,看个啥?”
圈内的反应,则更加直接。
各种影评人和媒体,在预测春节档票房时,几乎都选择性的忽略了《疯狂的石头》。
偶尔有提及的,也都是用一种同情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
“中影今年很大胆,居然推了一部新人导演的处女作进春节档。”
“这片子,我看了预告,风格太另类了,跟春节档的合家欢气氛完全不搭。”
“没什么明星,又是方言,题材也不讨喜。我估计,也就是个三日游的命。”
“炮灰,纯纯的炮灰。韩三爷这次,怕是看走了眼。”
“炮灰”这个词,像病毒一样,在圈子里迅速蔓延开来,也传回了栖息地。
酒吧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没有人再高谈阔论,没有人再吹牛打屁。
每个人都像是背着一座无形的大山,连喝酒都觉得索然无味。
为了最后一搏,中影发行部制定了堪称魔鬼的全国路演计划。
宁浩,黄渤,吴京,张颂文,刘华,郭涛被分成了几个小组,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蜂,开始了在全国各大票仓城市之间的穿梭。
他们一天要跑七八家影院,参加映后见面会,对着稀稀拉拉的观众,一遍又一遍的介绍着自己的电影,讲述着拍摄时的趣事。
有时候,一场见面会下来,观众提的问题,还没有他们台上的人多。
那种尴尬和心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远在蓉城拍摄《士兵突击》的王宝强和段奕宏,还有在魔都正在拍摄《爱乐之城》的周迅和陈坤,每天都会打电话回来,询问情况。
当听到路演不顺的消息时,电话那头,也是长长的沉默。
时间,终于来到了上映的前一天。
除夕夜。
跑完了最后一场路演的宁浩等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全国各地,赶回了京城。
这个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夜晚,栖息地的后院,却聚集了所有参与了这部电影的制作组成员。
黄渤的脸上,带着跑路演累出来的,深深的黑眼圈。吴京的嗓子,因为不停的说话,已经嘶哑得快发不出声音。
宁浩瘦得两颊都凹了进去,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的灌着啤酒,一言不发。
院子里,没有人说话。
只有酒瓶碰撞的,清脆又落寞的声音。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交给命运。
明天,就是审判日。
是生,是死,是成为一鸣惊人的黑马,还是沦为被人耻笑的炮灰,天亮之后,便有分晓。
这顿年夜饭,吃得压抑,沉闷。
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味同嚼蜡。
秦芳看着这群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样的孩子们,不住的叹气,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吴京站在吧台后,默默的擦着杯子,只是拿酒的频率,比平时快了许多。
就在这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默中,许乘风端着一杯茶,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t恤,沙滩裤,人字拖,仿佛外面世界的腥风血雨,与他毫无关系。
他走到院子中间,看着一张张写满了焦虑和不安的脸。
他笑了笑,坐了下来。
他没有说什么“辛苦了”,也没有说什么“别担心”。
他只是慢悠悠的呷了一口茶,然后用一种平淡到近乎无所谓的语气,缓缓说道:
“急什么。”
“是骡子是马,明天拉出来遛遛,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