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迅走后的日子,栖息地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真空”状态。
酒吧比以前更安静了,但这种安静,和最初许乘风所追求的“万籁俱寂”又不太一样。
之前的安静是空旷,现在的安静,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回响。
黄渤还是每天抱着吉他唱歌,只是偶尔会在一首歌的间隙,习惯性地朝吧台后面的杂物间看一眼,然后才想起,那个会因为他唱歌而走神的笨拙服务员,已经不在了。
王宝强擦桌子擦得更勤快了,他似乎想用这种最原始的体力劳动,来填补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感。他总觉得,酒吧里好像少了一种手忙脚乱的,鸡飞狗跳的热闹。
许乘风对此的评价是:贱皮子。
他嘴上不止一次地宣布,酒吧终于恢复了正常秩序,他伟大的“躺平”事业,又可以顺利进行了。
他每天花更多的时间,躺在后院的藤椅上,用报纸盖着脸,试图找回那种独享整个世界的,与世隔绝的快乐。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耳边好像有幻听。
一会儿是周迅不小心打碎杯子后,那声压抑的惊呼。
一会儿是她被自己毒舌后,那句带着委屈的“老板……”。
许乘风烦躁地翻了个身。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那个麻烦的女人,下了什么精神污染的降头。
就在栖息地众人,都沉浸在这种“节后综合征”般的淡淡失落中时,一个新的“麻烦”,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悄然而至。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许乘风还要“丧”的男人。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他推门进来,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像一个融入暮色的影子。
男人很高,很瘦,穿着一件黑色的旧夹克,头发有点长,遮住了半边眼睛。他身上有种生人勿近的冷硬气质,像是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流,所到之处,空气的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吧台前,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许乘风说。
“威士忌,加冰。”
许乘风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给他倒了一杯。
男人接过酒,走到离所有人最远的一个角落坐下,然后就真的变成了一尊雕塑。
他不动,不说话,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得难以察觉。
他只是看着杯子里的冰块,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地,慢慢地融化。
那眼神,专注得像一个顶级的工匠,在审视自己最完美的作品。
从那天起,这个男人成了栖息地的新常客。
他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来,坐在同一个位置,点同一杯酒,用同一种姿势,一看就是一整个晚上。
他成了栖息地一道独特的,充满压迫感的风景线。
王宝强有点怕他。
每次拖地经过那个角落,王宝强都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头正在冬眠的黑熊的领地,后背的汗毛都会不自觉地立起来。他觉得那个男人的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手术刀,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
黄渤则是好奇。
他发挥自己察言观色的特长,通过几天旁敲侧击的观察和打听,终于搞到了这个神秘男人的情报。
“老板,”他凑到吧台前,压低了声音,像个地下工作者,“打听清楚了,那哥们叫段龙,中戏的,是个‘戏疯子’。”
“据说为了演一个角色,能在零下十几度的天里,光着膀子在外面站一晚上,就为了体验什么叫‘绝望的寒冷’。”
许乘风一边擦着杯子,一边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只要他不把疯病带到我店里来,他是戏疯子还是神经病,都跟我没关系。
然而,许乘风的内心,却对这位新客人,给予了前所未有的,至高无上的评价。
完美!
这简直是他开店以来,遇到的最完美的客人!
不说话,不闹事,不提要求,不跟老板搭讪,只是安安静静地花钱,安安静静地喝酒,安安静静地思考人生。
消费完了,就安安静静地走人。
这才是“栖息地”这个名字,最理想的诠释者!
许乘风在心里,郑重地给这位叫段龙的客人,颁发了一枚名为“年度最佳顾客”的,纯金打造的,不存在的勋章。
甚至,他觉得段龙的到来,极大地提升了他“躺平”事业的幸福指数。
因为段龙身上那种“闲人免进”的强大气场,像一个天然的结界,让整个酒吧的音量,都自动下降了至少十个分贝。
有一次,两个喝得有点上头的年轻人,想大声划拳,刚喊出一个“五魁首”,就迎上了段龙从角落里投来的,一道冷得像冰锥一样的目光。
那两个年轻人瞬间就像被按了静音键,讪讪地放下手,改成用眼神交流了。
许乘风躺在吧台后面的椅子上,用报纸盖着脸,嘴角勾起了一抹满意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应该给段龙的酒钱打个折。
就当是……聘请他当酒吧的“气氛保安”的工资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栖息地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井水不犯河水的和谐。
许乘风在吧台后躺着,黄渤在台前唱着,王宝强在地上拖着,段龙在角落里坐着。
他们像四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共同存在于这个叫“栖息地”的奇妙空间里。
直到有一天,许乘风正准备提前打烊,却发现段龙还坐在那里,杯子里的酒早就喝完了,冰也化干净了,但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许乘风走了过去,敲了敲桌子。
“打烊了。”
段龙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总是藏在阴影里的眼睛,第一次正视许乘风。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冷硬和疏离,反而充满了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
“老板,”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你说,一个人,怎么才能演出‘死’的感觉?”
许乘风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位“最佳顾客”,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开始问这种哲学问题了。
他最烦的,就是回答这种问题。
他想了想,用一种最简单,也最懒的方式回答。
“很简单。”
他指了指吧台上的账本。
“你今天这杯酒钱,还没给。”
段龙的脸上,露出了更加困惑的表情。
“你要是现在没钱付账,又不好意思走,赖在这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许乘风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解释道。
“那种感觉,应该就差不多了。”
段龙,这位中戏的“戏疯子”,这位为了一个感觉可以折磨自己千百遍的体验派艺术家,在原地呆滞了足足半分钟。
然后,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从口袋里,默默地掏出了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