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的雾总比别处沉些。
沈砚盘膝坐在观星台的青石板上时,指尖刚触到台沿凝结的霜花,那点凉意便顺着百年修为的经脉往丹田钻——不是刺骨的寒,是像浸了松针气息的温凉,漫得极慢,像要把他这具静坐了三日的躯壳,重新泡回修行初时的澄澈里。
台边的迎客松已在青崖立了五百年,枝桠斜斜探向云海,沈砚修行的这一百年里,无数次看它在晨雾里漏下碎光,在暮雪中裹上银纱。此刻松梢缀着的不是雪,是极细的霜,风一吹,便簌簌落在他垂着的袖口上,积成薄薄一层,却不化——他的修为早已能随心控温,可今日偏不想动,就想让这霜留在那儿,像留着点什么未说透的念想。
丹田内的灵力忽然滞了滞。
不是走岔,是像撞着了一层薄纱,软乎乎的,却推不开。沈砚闭着眼,指尖掐了个“清灵诀”,灵力顺着经脉游走,到心口处时,忽然顿住——那里悬着枚半透明的玉牌,是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玉牌平日里安安静静贴在肺腑间,今日却微微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他想起师父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雾天。老人家躺在观星台的竹榻上,气息已弱得像游丝,却还抓着他的手腕,指腹蹭过他手背上刚练剑时留下的疤,哑着嗓子说:“砚儿,百年后你若在青崖遇着‘卡壳’,别硬冲,去松根底下找找——有些道,不是练出来的,是想明白的。”
当时他才修满三十年,满脑子都是“突破”“精进”,只当师父是临终前的胡话,点头应了,没往心里去。如今百年之期刚过,灵力当真在胸口卡了壳,玉牌发烫,松梢落霜,倒像是师父早就算准了这一日。
沈砚缓缓睁开眼,起身时袖口的霜簌簌掉落,在青石板上积成一小堆,像撒了把碎米粒。他顺着松枝往下走,崖边的雾更浓了,脚边的石阶被雾裹着,只能看清前两级的轮廓。走了约莫二十步,靴底忽然触到个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只雀儿——羽毛是浅青色的,喙尖沾着点霜,缩在松根的凹陷里,闭着眼,像是冻僵了。
是衔霜雀。青崖的灵物,专在霜天里活动,平日里机警得很,今日却乖乖待在这儿,连他走近都没动。沈砚蹲下身,指尖刚要碰到雀儿的羽毛,那雀儿忽然睁开眼——眼瞳是剔透的银白,像浸在霜里的珠子,直直盯着他心口的方向。
就在这时,心口的玉牌猛地烫了一下!
沈砚只觉眼前的雾忽然散了,不是慢慢飘开,是像被一只手猛地掀开,露出后面的景象——不是青崖的云海,是三十年前的观星台:竹榻还在,师父还躺在上面,只是气息比记忆里稳些,正拿着块磨刀石,细细磨他那把“逐光剑”。剑身在晨光里泛着浅蓝的光,师父的手指在剑脊上蹭了蹭,抬头看见他,笑了笑:“砚儿,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他下意识走过去,像走在自己的记忆里,脚不沾地,身不由己。师父从怀里摸出枚玉牌,就是现在贴在他心口的这枚,递给他时,指尖的温度清晰得不像幻觉:“这是‘忆心牌’,能映出你最不敢想的事。等你修到百年,若灵力卡了壳,就看看——有些事你以为忘了,其实都堵在道上呢。”
“我没忘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三十年前的少年音,带着点不服气,“我每日练剑四个时辰,打坐六个时辰,从没偷懒过。”
师父笑了,把玉牌塞进他手里,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傻孩子,堵你的不是懒,是‘急’。你总想着快点修到百年,快点追上那些天赋好的,可你忘了,当年为什么要上青崖。”
为什么上青崖?
这个问题像根针,猛地扎进沈砚的心里。眼前的景象忽然晃了晃,雾又涌了上来,三十年前的观星台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更久远的画面——是他十五岁那年,站在青崖山脚下,背着个小包袱,抬头看云雾缭绕的山顶。
那天的太阳很好,山脚下的村民说,青崖上有仙人,能教人长生。他当时攥着包袱带,指节都发白了——不是想长生,是前一晚,爹娘在山里被狼害了,他抱着爹娘的尸体哭到天亮,村里的老人说,只有仙人能让他变强,能让他不再看着亲近的人离开。
“我想变强。”十五岁的他对着山门轻声说,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草,“我不想再失去了。”
画面又晃了晃,雾更浓了,这次映出的是五十年前的场景——他在观星台练剑,“逐光剑”的剑气劈开云海,却没控制好,剑气扫到了迎客松的枝桠,断了一根细枝。师父站在他身后,轻声说:“砚儿,剑是用来护着什么,不是用来证明什么的。”
他当时没回头,只攥着剑柄,指节泛白:“可若不强,怎么护?”
师父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像落在了他的心口,这么多年,一直没散。
“原来如此。”
沈砚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是少年音,是如今的沉稳嗓音。眼前的雾猛地退去,他还蹲在松根下,衔霜雀还在他脚边,眼瞳依旧是银白的,正盯着他心口的玉牌。玉牌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不再发烫,反而变得温润,像师父当年的指尖。
丹田内滞涩的灵力忽然动了——不是硬冲,是像解开了什么结,顺着经脉缓缓流淌,到心口处时,玉牌轻轻颤了颤,化作点点微光,融入了他的灵力里。那些微光里,映着十五岁时的自己、三十年前的师父、五十年前断落的松枝,还有这一百年里,他无数次在观星台打坐时,漏在袖口的碎光和霜花。
他终于明白,师父说的“卡壳”,不是修为不够,是他把“问道”当成了“变强”,把“长生”当成了“守护”。他总想着快点往前走,却忘了回头看看,自己最初为什么要上青崖——不是为了追赶上谁,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守住那份“不想再失去”的初心。
松梢的霜又簌簌落下,这次落在他的脸颊上,冰凉的,却让他忽然觉得无比澄澈。衔霜雀轻轻叫了一声,声音像碎冰碰撞,然后扑棱着翅膀,飞到了迎客松的枝桠上,转头看着他,银白的眼瞳里,映着他此刻的模样——不再是紧绷着的、带着点急功近利的修士,而是像青崖的雾,像松间的霜,带着点平和,带着点通透。
沈砚站起身,拍了拍袖口的霜,抬头看向观星台的方向。云海已经散了些,露出一角蓝天,阳光透过松枝,漏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金屑。丹田内的灵力顺畅了,比之前更浑厚,却不躁进,像青崖的溪水,缓缓流淌,却有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他往观星台走,脚步比来时轻了些,靴底踩在石阶上,没有声音。走到一半时,忽然听见松梢的衔霜雀又叫了一声,这次的声音里,带着点欢快。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只浅青色的雀儿正扑棱着翅膀,飞向云海深处,银白的眼瞳在阳光下,像一颗跳动的星。
观星台的青石板上,之前积下的霜已经化了,留下点点水痕。沈砚重新盘膝坐下,指尖不再掐诀,只是轻轻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灵力在经脉里缓缓流淌,心口处不再有滞涩感,反而像开了一扇窗,有风进来,带着松针的气息,带着霜花的凉意,带着这一百年里,他所有的念想和初心。
“原来问道,不是问天地,是问自己。”
他在心里轻声说,嘴角忽然勾起一点笑意。这笑意很淡,却像青崖的第一缕晨光,驱散了所有的急功近利,只留下平和与澄澈。
就在这时,远处的云海忽然动了一下——不是风刮的,是像有什么东西在云海下翻涌,隐隐传来一点震动。沈砚睁开眼,看向云海深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
百年心障已破,修为更进一层,可这青崖的平静,似乎要被打破了。
他抬手握住腰间的“逐光剑”,剑柄还是温热的,像握着师父当年递给他的玉牌。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变强”而握剑,是为了守住这青崖的雾,这松间的霜,守住自己最初的初心。
云海深处的震动越来越清晰,沈砚站起身,抬头看向那片翻滚的云海,眼底没有了之前的急躁,只有平静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