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的靴底碾过第三片结霜的枯叶时,寒雾谷的风终于带上了实质般的凉意。不是山间晨露的清寒,是像极了他刚入青云宗那年,在藏经阁地窖里翻到的半卷《寒天诀》——纸页陈旧,字缝里都渗着化不开的冷。
他抬手按在腰间的青竹剑,剑穗上系着的铜铃没响。这是个古怪的征兆,寒雾谷外的修士都说,谷中邪祟最喜缠扰生魂,铜铃遇秽气必颤,可此刻谷内静得过分,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像被雾泡软了,散在身前三尺便没了踪迹。
“百年修为,倒怕起这点子雾气。”青崖自嘲地勾了勾唇,指尖凝出一缕淡青色的灵力,像根细针似的扎进身前的雾里。灵力触到雾的瞬间,竟不是寻常的驱散,反被那雾裹住,像棉絮裹住火星,滋滋地冒了点白气,转眼就散了。
他眉头微蹙。筑基中期顶峰的灵力,虽不算顶尖,却也绝非凡物能轻易消解。这寒雾谷是他为冲击筑基后期寻的契机——青云宗长老说,谷深处有块悟道石,石上凝结的“雾灵”能洗练道基,可看眼下这情形,怕是还没见到石头,就得先栽在这雾里。
正思忖着,左侧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啼叫。不是鸟雀的啾鸣,也不是走兽的低吼,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童,含着半口温水,模糊地哼了一声。青崖猛地转头,青竹剑已出鞘半寸,剑刃映着雾色,泛着冷幽幽的光。
雾里没什么异动,只有一片枯叶慢悠悠地飘下来,落在他脚边。可那啼叫声却没停,这次更近了些,就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一声声,细细软软,像在唤人。
“装神弄鬼。”青崖沉声道,手腕翻转,剑穗上的铜铃终于颤了颤,发出清脆的响。这铃声像是个信号,那啼叫声突然变了调,不再是软乎乎的哼唧,而是尖细起来,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青崖只觉得太阳穴猛地一跳,眼前的雾竟晃了晃,隐约显出些模糊的影子。
是个穿着青云宗入门弟子服饰的少年,背着个半旧的药篓,正蹲在地上,伸手去够一朵长在石缝里的蓝色小花。那少年的侧脸很眼熟,眉眼弯弯,嘴角总是带着点笑——是十年前在妖兽潮里为了护他,被玄铁蚁啃噬了道基的师兄,林砚。
青崖的呼吸骤然停了。
“小崖,你看这‘雾心花’,长老说能治你修炼时的心火,我找了三天,总算找到了。”少年转过头,手里举着那朵蓝花,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可他的袖口却在流血,不是新鲜的红,是发黑的血,顺着小臂往下滴,落在地上,瞬间就被雾吞了。
“师兄……”青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那少年的胳膊,可指尖穿过的只有一片冰凉的雾。那景象像水泡一样,轻轻一碰就碎了,雾重新聚拢,眼前还是空荡荡的,只有那尖细的啼叫声还在耳边响着。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恍惚已散去大半。是心魔?不对,他百年修为,道心虽不算圆满,却也绝非轻易能被心魔入侵的地步。更何况,这幻象里的林砚,细节太过清晰——师兄左耳垂上的小痣,药篓带子上磨破的补丁,甚至他说话时,总爱轻轻晃头的习惯,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出来。”青崖对着雾里喝了一声,灵力运转,周身泛起一层淡青色的护罩,“别躲在雾里装腔作势,是妖是鬼,现身见我。”
话音刚落,雾突然动了。不是风吹的流动,是像活物一样,缓缓地往中间聚拢,最后凝出个半大的影子。那影子约莫三尺高,浑身覆盖着雪白的羽毛,翅膀像两片薄纱,最奇怪的是它的头——没有眼睛,也没有喙,只有一个圆圆的羽冠,那尖细的啼叫声,就是从羽冠中间发出来的。
“啼魂鸟。”青崖认出了这东西。《山海经》里提过,此鸟以生魂的执念为食,却不伤人,只会引着人看自己最放不下的过往。可书上说,啼魂鸟早已绝迹,怎么会出现在这寒雾谷里?
那啼魂鸟见他认出自己,羽冠颤了颤,啼叫声又变了,这次竟带了点委屈的意味。它扇了扇翅膀,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身后的一条小径——小径上的雾比别处淡些,隐约能看到尽头有块半人高的石头,石头上泛着淡淡的白光,正是他要找的悟道石。
原来不是拦路的,是引路的。青崖松了口气,收了剑,却没立刻往前走。他看着啼魂鸟,忽然想起刚才的幻象——林砚举着雾心花的样子,清晰得像就发生在昨天。
“你刚才……是在引我看执念?”青崖问道。啼魂鸟没回答,只是羽冠点了点,然后又往小径的方向挪了挪,像是在催他。
青崖迈开脚步,跟着啼魂鸟往小径走。雾渐渐淡了些,能看到路边的石头上长着些苔藓,湿漉漉的,泛着绿光。啼魂鸟的啼叫声又软了下来,像在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他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这鸟以执念为食,却没对他下手,反而引他去悟道石,难道是这寒雾谷的规矩?还是说,这鸟本身,就和悟道石有关?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悟道石终于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那石头是灰黑色的,表面坑坑洼洼,却在顶端凝结着一团白色的雾气,像似的,轻轻晃着,就是长老说的“雾灵”。雾灵散发出的气息很温和,落在皮肤上,像温水拂过,连刚才被寒雾侵体的凉意都消散了些。
青崖刚想上前,啼魂鸟突然挡在了他面前,羽冠急促地颤着,啼叫声也尖了起来。他顿住脚步,顺着啼魂鸟的目光看去——悟道石的侧面,竟刻着一行小字,因为被苔藓盖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蹲下身,用指尖拂去苔藓,那行字渐渐显露出来:“见过往,不陷过往;悟本心,不忘本心。”
是句偈语。青崖心里一动,再想起刚才的幻象,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这寒雾谷的考验,根本不是那能消解灵力的雾,也不是啼魂鸟,而是“过往”。若是被幻象困住,沉溺在执念里,就算见到了悟道石,也抓不住雾灵,反而会被自己的心魔反噬。
“多谢。”青崖对着啼魂鸟道了声谢。这鸟虽然不会说话,却帮他勘破了最重要的一关。啼魂鸟似乎听懂了,羽冠晃了晃,往后退了两步,翅膀轻轻扇了扇,像是在示意他可以过去了。
青崖站起身,走到悟道石前。他没有立刻去抓那团雾灵,而是闭上眼,回想刚才的幻象。林砚的笑容,袖口的血迹,还有那句“能治你修炼时的心火”——十年前,他修炼《青云诀》时走火入魔,心火烧得五脏六腑都疼,是林砚冒着风险,闯进妖兽横行的黑风岭,才找到能清心火的草药。后来妖兽潮爆发,林砚为了护他,硬生生挡在玄铁蚁群前,道基尽毁,没过半年就坐化了。
这些年,他总在想,如果当时他再强一点,是不是就能护住师兄?如果他没要那株草药,师兄是不是就不会去黑风岭,也不会在妖兽潮里出事?这些念头像根刺,扎在他道心里,每次冲击境界时,都会隐隐作痛。
可刚才看到那句偈语,他忽然想通了。林砚护他,不是因为他弱,是因为他们是师兄弟;林砚去找草药,不是因为欠他,是因为想看着他好好修炼,好好走下去。他沉溺在“如果”里,不是怀念,是辜负——辜负了林砚用道基换来的生机,也辜负了自己这百年的修为。
想通的瞬间,青崖只觉得道心里那根刺突然消失了,周身的灵力像是挣脱了束缚,顺着经脉欢快地流转起来。他睁开眼,看向悟道石顶端的雾灵,那团白雾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变化,轻轻飘了下来,落在他的掌心。
雾灵触到掌心的瞬间,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手臂涌入体内,不是之前那种表层的凉意,是直接渗入道基,像清泉洗过尘埃,把那些因为执念而凝滞的灵力,一点点疏通开来。青崖能清晰地感觉到,筑基中期顶峰的壁垒,正在这股气息的冲刷下,缓缓地松动了。
他闭上眼,凝神运转《青云诀》,引导着那股清凉的气息,一点点冲刷道基。啼魂鸟就站在他身边,不再啼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雪白的羽毛在雾里泛着柔和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青崖猛地睁开眼,指尖迸发出一缕比之前更凝练的灵力,淡青色里带着点莹白的光。他握了握拳,能清晰地感觉到,道基比之前稳固了数倍,筑基后期的门槛,已触手可及——只差最后一步,就能突破。
“成了。”青崖松了口气,看向啼魂鸟。可就在这时,寒雾谷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不是雷鸣,是像山体崩塌的声音,震得地面都微微晃了晃。啼魂鸟的羽冠突然炸了起来,尖声啼叫着,翅膀急促地扇动,像是在预警。
青崖脸色一变,转头看向谷深处的方向。那里的雾突然变得浓稠起来,漆黑一片,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雾里钻出来。刚才还温和的空气,瞬间变得阴冷,连悟道石上残留的雾灵气息,都开始躁动起来。
“怎么回事?”青崖握紧青竹剑,警惕地盯着那片黑雾。他来之前查过寒雾谷的典籍,从未有过这样的异动。难道是因为他取走了雾灵,触发了谷里的什么禁制?还是说,有别的修士闯了进来,惊动了谷里的东西?
啼魂鸟飞到他面前,羽冠指着谷外的方向,啼叫声急促而尖锐,像是在催他快走。青崖犹豫了一下——他只差一步就能突破筑基后期,若是现在离开,再想找到这样的契机,不知要等多久。可看眼下这情形,谷深处的东西绝非善类,若是硬扛,怕是不仅突破不了,还会栽在这里。
“罢了。”青崖咬了咬牙,看向悟道石,“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最后看了一眼谷深处的黑雾,转身跟着啼魂鸟,往谷外的方向跑去。
雾又开始变浓,刚才那条清晰的小径渐渐被雾掩盖,只有啼魂鸟雪白的羽毛在前面引路,像一盏小小的灯。身后的巨响还在持续,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黑雾里传来的低沉咆哮,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追赶。
青崖不敢回头,只能拼尽全力运转灵力,脚下生风,跟着啼魂鸟往前跑。铜铃在他腰间疯狂地颤动,发出刺耳的响,提醒着他身后的危险越来越近。
跑过刚才遇到幻象的地方时,青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雾里没有再出现林砚的影子,只有那片枯叶还在地上,被风吹得滚了滚。他心里忽然安定了些——刚才勘破执念,不仅是为了突破,更是让他明白了,往前走,才是对过往最好的交代。
就在他看到谷口那片熟悉的树林时,身后的咆哮声突然停了。青崖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谷深处的黑雾停在了离他约莫百丈远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在雾里翻滚着,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啼魂鸟也停了下来,羽冠渐渐平复,啼叫声也变得温和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它转头看向青崖,羽冠点了点,像是在说“安全了”。
青崖这才敢放慢脚步,走到谷口,回头看向寒雾谷。黑雾还在谷深处翻滚,却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忽然明白,那黑雾怕是被寒雾谷的某种规则束缚着,不能离开谷深处,刚才的异动,或许只是因为雾灵被取走后的应激反应。
“多谢你。”青崖再次对着啼魂鸟道谢。这次,啼魂鸟没有再停留,扇了扇翅膀,转身飞进了谷里的雾中,雪白的羽毛很快就被雾掩盖,消失不见了。
青崖站在谷口,看着那片渐渐恢复平静的雾,心里百感交集。这次寒雾谷之行,虽然没能直接突破筑基后期,却勘破了困扰自己多年的执念,道基也稳固了不少,算是意外之喜。只是谷深处的异动,让他心里留了个疙瘩——那黑雾里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在他取走雾灵后异动?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铃,铃声已经停了,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不管了,先回青云宗再说。”青崖转身,跃上山崖,朝着青云宗的方向飞去。风吹过他的衣袍,带着山间的草木气息,比寒雾谷里的冷雾,要温暖得多。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寒雾谷深处的黑雾里,缓缓浮现出一双猩红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谷口的方向,良久,才缓缓沉入雾中,消失不见。而那片被他取走雾灵的悟道石上,原本刻着偈语的地方,忽然又多出了一行小字,被雾轻轻掩盖,无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