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透,青崖山的风就裹着松针的冷香,钻进了沈砚的衣襟。他盘坐在试剑台边缘的青石上,指尖悬着一缕淡金色的灵力,百年修为凝在这一线上,却像被无形的屏障卡着,进不得半分——这已是他卡在筑基后期的第三个年头,离“问道”的门槛,总差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试剑台旁的古松有千年了,枝桠斜斜探向云海,沈砚往日晨练时总见它枝繁叶茂,今日却莫名瞥见最高的那根横枝上,挂着半块青玉佩。玉佩碎口齐整,像是被人用灵力硬生生劈断,玉面上刻着的“微”字只剩半边,在雾里泛着冷幽幽的光。
他心头猛地一跳。这玉佩的样式,像极了百年前小师妹林微常戴的那枚。
那年沈砚刚入青崖,还是个连引气都磕磕绊绊的少年,林微比他小两岁,总追在他身后喊“沈师兄”,手里攥着块一模一样的青玉佩,说那是师父给她的护身符。后来山中有妖兽作乱,他为了护着刚引气成功的林微,被花斑虎妖拍断了肋骨,林微就是攥着这枚玉佩,跪在师父面前哭着求药的。可再后来……再后来林微闭关冲击筑基时走火入魔,尸骨都没留下来,只余下一枚碎裂的玉佩,被师父埋在了古松底下。
怎么会出现在枝桠上?
沈砚起身时,灵力竟有些不稳——百年了,他以为自己早把这些事压在了道心深处,可这半块玉佩一现,心口还是像被松针扎着,细细密密地疼。他足尖点地,踏着晨雾往古松旁掠去,指尖刚触到玉佩的冰凉,眼前的景象突然晃了晃。
雾一下子浓了,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古松的影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木屋——那是百年前他和林微住过的外门弟子房,窗纸上还贴着林微剪的小纸人,歪歪扭扭的,像只站不稳的雀儿。
“沈师兄!”
清脆的喊声从门外传来,沈砚猛地回头,就见穿着浅绿弟子服的少女蹦蹦跳跳进来,手里攥着个刚摘的野山楂,递到他面前:“你看,后山摘的,酸得很,刚好给你醒醒神——你都对着心法看半个时辰了,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
是林微。
还是百年前的模样,梳着双丫髻,发梢别着朵小蓝花,玉佩在领口晃悠,完整的“微”字清晰可见。沈砚的喉咙发紧,他下意识想伸手去碰少女的发梢,指尖却穿了过去——像碰着一团虚影,连半分暖意都沾不到。
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幻境。是那半块玉佩引出来的,关于他百年执念的幻境。
“师兄,你怎么了?”林微歪着头看他,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是不是心法太难了?师父说你根骨好,就是太急了,修道哪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呀。”
沈砚说不出话。他看着少女把野山楂放在石桌上,转身去倒茶,动作和记忆里分毫不差——那年他心法卡壳,林微就是这样,每天摘野山楂给他,说酸能解闷,还总劝他别太急。可后来他还是急了,急着变强,急着能护住所有人,却在林微走火入魔时,连她的灵力波动都没能及时察觉。
“微师妹,”他终于找回了声音,哑得厉害,“你……闭关那日,别去静心室。”
林微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师兄说什么呀?我下个月才闭关呢,师父说我灵力稳了,刚好试试冲击筑基。”
“别去。”沈砚往前走了一步,幻境里的雾气开始晃,“你会走火入魔的,静心室的灵气太杂,你扛不住——师父后来也说,是他算错了你的灵根属性,不该让你在那日闭关的。”
他想把百年后的遗憾全说出来,想把那个没能说出口的“对不起”讲给眼前的少女听。可林微只是笑了笑,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茶水冒着热气,却没有半分温度:“师兄,你今天好奇怪呀。修道哪有不冒险的?师父说,道心就是要在坎里磨,磨过去了,才算真的踏上了问道路。”
她拿起石桌上的野山楂,咬了一口,酸得眯起了眼睛,却还是笑着:“就像这野山楂,酸得牙疼,可咽下去了,嘴里就有甜味儿。要是怕酸,一辈子都尝不到后面的甜呢。”
话音刚落,幻境里的雾气突然炸开。木屋、少女、野山楂,全都像被风吹散的碎纸,瞬间消失不见。沈砚猛地回过神,还站在古松旁,指尖捏着那半块玉佩,碎口处的灵力波动还没散——刚才的幻境,不是心魔,是玉佩里残留的林微的灵力,在给他演一场百年前的“醒”。
“沈道友,”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守山翁。老人拄着根松木拐杖,须发皆白,却比青崖上的古松还精神,“这半块玉佩,埋在松底下百年了,今日总算肯出来见你。”
沈砚回头,手里的玉佩还带着凉意:“守山翁,这是……”
“是林小友的道心余泽。”守山翁走到古松旁,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她走火入魔那日,把最后一缕清醒的灵力封进了玉佩,怕你日后卡在执念里,走不出‘求而不得’的坎。你看这古松,百年前她亲手种的,说等它长到试剑台高,就陪你一起冲击筑基——如今树长高了,你却把自己困在了‘要是当初’里。”
沈砚的指尖颤了颤。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瓶颈是灵力不够醇厚,是心法悟得不够深,却没想过,是道心出了问题。百年了,他总在想“要是当初我再强一点”“要是当初我能及时察觉”,把“求而不得”的执念,当成了修道的动力,却忘了师父说的“道心无执,方能见真”。
“你看这玉佩。”守山翁指了指他手里的半块玉,“碎了,就拼不回去了,可碎口处的灵力,却比完整时更清透——林小友早想通了,修道不是要逆天改命,是要认下‘已发生’,守住‘当下心’。她走了,可她的道心没走,这百年,她一直在松底下看着你,等你自己想明白。”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松枝的缝隙,落在沈砚的手背上,暖得像百年前林微递给他的野山楂。他低头看着那半块玉佩,玉面上的“微”字虽然只剩半边,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不是冷幽幽的,是暖的,像少女当年笑起来的眼睛。
“求而不得”的执念,像堵在胸口的石头,此刻突然碎了。他握着玉佩,缓缓闭上眼,百年修为在体内流转,之前卡得死死的屏障,竟开始慢慢松动。不是灵力突然暴涨,是道心通了——就像被雾蒙住的镜子,擦干净了,照见的才是真正的自己。
“原来如此。”沈砚睁开眼时,眼里的迷茫散了,只剩下清明,“道非逆天,乃顺境安守,逆境不执。百年执念,竟是我自己画的牢。”
守山翁笑了,拄着拐杖转身:“你能想通,林小友在地下也能安心了。这玉佩,你收着吧,不是当念想,是当警钟——日后再卡着,就想想今日松间的雾,想想林小友咬山楂时的笑。”
沈砚握紧了玉佩,指尖的淡金色灵力不再滞涩,顺着经脉流转,最后凝在丹田处,轻轻撞了撞那层瓶颈——没有之前的剧痛,只有一丝清透的灵力,像溪流漫过石头,慢慢渗透了过去。
他抬头望向青崖山的主峰,云海在阳光下翻涌,百年前的少年心事,百年后的道心迷障,都在这松间玉碎的瞬间,化作了心头的一点清明。问道路长,从来不是靠执念推着走,是靠每一个“当下”的清醒,每一次“放下”的坚定。
风又吹过古松,枝桠晃动,像是有人在轻轻笑。沈砚对着古松深深作了一揖——谢小师妹百年守候,谢这松间幻境,让他在第八十个年头,终于看清了自己的道。
丹田处的灵力还在慢慢渗透,筑基后期的屏障,已经裂开了一道细缝。他知道,不用急,这一次,他走得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