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十娘在床上昏昏沉沉地静养了两三日。
说是静养,实则心绪翻腾,难以安宁。
期间,元夫人曾来过一次。
她端着清淡的粥菜,坐在床边,欲言又止,只温言劝她好生静养。
看着元夫人那带着分不清虚情还是假意的脸庞,元十娘忽然抬起苍白的脸,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声音沙哑却清晰地问道:“你认识元音吗?”
元夫人拿着汤匙的手猛地一顿,片刻后,才继续舀了一匙粥,避而不答道:“安儿,你身子虚,莫要想东想西,好生养着才是正经。”
听到这个称呼,元十娘先是嗤的笑出了声。
然后,她猛地坐起身,不顾一阵眩晕,盯着元夫人。
死死地盯着。
片刻,声音从她的喉腔里滚了出来,“我不是元安!你不是最清楚吗?”
“元安应该是十月怀胎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个!她在哪里?”
元夫人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霍然起身,眼圈瞬间泛红,嘴唇哆嗦着。
她看着元十娘,那眼神里有痛楚,有无奈,有恨意。
但她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丢下了一句,“你……你烧糊涂了,尽说胡话!”
便几乎是仓皇地转身离去。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元十娘捂住因为刚才激烈的情绪而跳的过快的心口,大大的喘了几口气。
尔后,放任自己倒回了床上。
镜头转到一旁的床幔上,再以拉回,元十娘已经换上了一身简便的衣衫,那是她来时的装束。
她收拾好了自己寥寥无几的真正属于自己的物品,准备去向元镇辞行。
刚一拉开门,却见门口有侍女走来,“小姐,大人请您去厅堂一趟。”
这侍女说完便垂眸,脸上丝毫没有因为她这副装束而感到任何惊讶。
元十娘眉头一动,微微颔首。
她来到厅堂,元镇早已端坐在主位之上。
他穿着一身常服,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静静地看着她。
“十娘来了。”元镇的声音平稳,“身子可大好了?”
元十娘不欲多言,微微屈身:“多谢节帅挂怀,已无大碍。十娘今日是来向节帅辞行的。”
元镇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只是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意味深长地道:“辞行?只怕此刻你还走不得。有位贵人,正在书房等你。”
元十娘蹙眉,心中升起厌烦,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冷声道:“十娘身份卑微,不敢见什么贵人,还请节帅代十娘辞谢。”
说罢,便要转身。
“你会想见她的。”元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会告诉你,元音……是谁。”
元十娘脚步顿住,猛地回头看向元镇。
元镇迎着她的目光,缓缓点头。
元十娘沉默片刻,终究点了点头:“……带路。”
元镇起身,引着她穿过熟悉的回廊,来到书房门前。
他停下脚步,示意元十娘自己进去。
元十娘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书房依旧是那个书房,但端坐在主位上的那道身影却不一样。
那是一个雍容华贵、气度非凡的女子,身着华美的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生辉。
她垂着头,手中正拿着什么书在翻看着。
听见门打开了,她抬起了头,望了过来。
这一望,让元十娘如遭雷击,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那是阿娘的脸。
元十娘怔怔地站在门口,仿佛石化了一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元镇却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着主位上的女子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郑重:“臣元镇,参见公主殿下!”
这一声“公主殿下”,如同惊雷,将元十娘从呆滞中炸醒。
主位上的女子微微抬手,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亵渎的尊贵:“元卿家免礼,平身吧。”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元十娘身上,那目光里掺杂着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
元十娘猛地回过神。
她先是极快地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已然起身、垂手恭立的元镇,那恭敬的姿态无疑证实了眼前荒诞景象的真实性。
她重新将视线投向那女子,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混乱而带着颤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你……到底是谁?”
那被称为公主的女子看着她这副模样,非但没有因这近乎冒犯的质问而动怒,反而缓缓从主位上站起身。
华美的宫装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她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走到元十娘面前。
两人距离极近,元十娘甚至能闻到她身不同于阿娘身上常年草药香味的宫廷熏香。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元十娘脸上,却仿佛有千钧重量,直抵人心最深处。
“我是谁?”
她重复了一遍元十娘的问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似乎有怜悯,有嘲弄,还有一丝掌控一切的淡然。
紧接着,她脸上的线条奇迹般地柔和下来。
那双原本凌厉的眼眸中,竟瞬间注入属于“阿娘”的那种看似清冷实则关切的神采。
她连声音都放软了几分,带着一丝嗔怪:“十娘,我是阿娘啊。才数月未见,就把阿娘的模样……忘记了?”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这熟悉到令人鼻尖发酸的语气和神态,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元十娘本就混乱不堪的心神上。
她眼睛里的戒备瞬间被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像个迷路的孩子,下意识地跟着那熟悉的牵引,她喃喃地唤了一声:“……阿娘。”
公主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欣慰的笑容,仿佛很满意她这反应。
她抬起手,那手指纤细白皙,戴着精致的护甲,轻轻抚上了元十娘的脸颊。
指尖微凉,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让元十娘的脸被迫微微抬起,迎着她的目光。
“不过,阿娘没有告诉你……”
她顿了顿,看着元十娘瞬间瞪大的眼睛和更加苍白的脸色,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尔后她轻声道,“我也是这大唐的公主,名唤李瑛。”
……
“她以为她是大唐的公主就能反了天吗,莹儿,朕一定会为你出了这口气……”
殿内光线昏暗,陈设蒙尘,唯有窗棂透入的几缕斜阳,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德宗独自立于殿中,手指轻轻拂过一架积了薄灰的旧琴。
岁月荏苒,物是人非,唯有记忆中模糊的温婉笑靥,还能在此处寻得一丝痕迹。
他眉宇间带着一丝罕见的落寞与追忆。
“砰!砰!砰!”
殿门突然被急促而惶恐地拍响,然后门外传来了低声地呵斥。
德宗眉头骤然紧锁,那点温情瞬间被帝王的不悦取代。
他并未立即宣召,而是亲自迈步,走到殿门前,猛地将门拉开。
门外,只有贴身老太监一人垂手恭立,面色看似平静,但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不寻常。
方才拍门的小内侍早已被他打发走,为了不让德宗烦心。
“大家,”老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尽可能毫无波澜。
“刚得的六百里加急。那黄口小儿李惟岳,联合田悦那老匹夫,联合其它几位节度使,传檄天下,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反了。”
他顿了顿,头垂得更低:“诸位相公与枢臣闻讯,已紧急齐集含元殿,等候大家圣裁。”
德宗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
他沉默片刻,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终于,还是来了。”
他整了整袍袖,不再回顾那空寂的殿宇,迈步而出,步伐沉稳而决绝。
“摆驾含元殿。”
殿内气氛凝重,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鸦雀无声。
德宗高坐御榻,冷静地听取着兵部尚书的紧急奏报。
“……逆贼李惟岳、田悦联军,自魏博出发,已攻陷邢、洺二州,兵锋直指磁州!李正己派兵封锁徐州甬道,威胁江淮漕运!梁崇义也在襄州准备举兵!”
德宗面无表情,一道道命令却清晰果断地发出:
“诏令:以河东节度使马燧为魏博招讨使,昭义节度使李抱真副之,率河东、昭义之兵,东下壶关,进讨田悦!”
“诏令:以幽州节度使朱滔为成德招讨使,成德故将张孝忠为义武节度使,以为呼应,南北夹击李惟岳!”
“诏令: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加封南平郡王,令其出兵,讨伐山南东道梁崇义!”
朝廷大军依策而动。
一道道前线的战报,也如流水般被送至元府深处。
烛光下,李瑛紧握着最新的军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却焕发着亮彩。
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低声念着,像是要将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
“……马燧、李抱真联军在漳水之畔大败田悦军,迫使其退守魏州老巢……朱滔与张孝忠配合,连克数城,李惟岳困守孤城……梁崇义败象已露……”
念到紧要处,她甚至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期盼和难以掩饰的欢欣。
她抬起眼,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元十娘,语气都轻快了几分:“十娘,你瞧!皇兄……陛下运筹帷幄,叛军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元十娘抬起眼,默然地看向眼前地女人。
这段日子,她看得太清楚了。
这位公主殿下的喜怒哀乐,几乎全然系于那场战事的胜负。
捷报传来,她便眉飞色舞,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
若是战事稍有胶着或不利的消息,她便会坐立不安,茶饭不思。
你究竟是忧国忧民,还是……
画面回闪。
“我也是这大唐的公主,李瑛。”
元十娘听完,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她感觉自己被一张精心编织的网笼罩了多年,此刻只想逃离。
她抬起手,拿开李瑛抚在自己脸上的手,就要向后退去。
“别走!”李瑛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不容挣脱。
她脸上伪装的温和褪去,换上了一种急切而郑重的神色,“十娘,我知道你恨我骗你。但现在局势危急,哥哥需要你,大唐也需要你!”
李瑛的目光紧紧锁住元十娘,语气充满了蛊惑力。
“我向你保证,待到此间事了,四海平定,我一定将一切和盘托出,所有你想知道的真相,我都告诉你!”
元十娘停下了挣扎,沉默着,望向了李瑛。
不是的,银幕同时响起了元十娘的心声。
我不想知道真相,也不在意这皇权和大唐。
我只想问问你,当初把锦囊给我的时候,是真的没有想让我回来吗?
李瑛见她不语,只当是她心防有所松动,被承诺所吸引。
元十娘微微垂下了眼帘,终究是没有问出。
画面再闪回,方才同样地方同样站立的李瑛,面色已然灰白。
而元十娘坐着的地方,也被元镇所取代。
“李希烈……他竟敢反了!狼子野心!还有泾原姚令言哗变……逼近长安……皇兄……皇兄出奔奉天?!”
李瑛猛地站起身,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声音凄厉而惶恐,再无平日半分从容:“快!给我传元镇!立刻让他来见我!”
元镇匆匆赶来,还未行礼,李瑛便劈头盖脸地道:“元卿!局势危急至此,陛下蒙尘!”
“你立刻点齐兵马,不,你先率精锐轻骑,速去奉天护驾!务必确保陛下万全!”
元镇闻言,脸上却露出了为难之色。
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领命,而是斟酌着开口道:“殿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当初臣答应相助,是因为多年前圣上承诺,待大事已成,可扶保安儿,入主中宫。”
“可眼下,陛下离京,叛军势大,长安岌岌可危,臣若此时将兵力投入奉天……”
“你!”
李瑛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凤目圆睁,“元镇!你这竖子!安敢在此刻跟本宫谈条件?!陛下若有闪失,你我皆是覆巢之卵!”
镜头一直往外拉,拉到了门口,一道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外。
“公主息怒,圣上吉人自有天相……”
“滚出去!”
门倏然被打开,元镇退了出来,侧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元十娘一愣。
不知道她听了多久,但此刻他也无暇顾及,只瞥了一眼,元镇话都没说就匆匆离去。
“多年前,安儿,入主中宫。”
元十娘轻轻念道,这安儿必然不是自己,这世上果然还有个安儿。
她正思索着,书房门却被猛地钻出了一个人。
李瑛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像燃烧着最后的火焰,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十娘!你都听到了?”
眼前这个女人像是疯了,“元镇靠不住了!你去!你武艺高强,心思缜密,你去奉天!”
“你去救陛下!一定要护得陛下周全!只要陛下平安,我什么都答应你!真相!你要的真相,我立刻就可以告诉你!”
元十娘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崩溃的女人,只觉得荒谬又可悲。
突然她开口问道:“我的武艺是你教的,你为什么不亲自去?”
李瑛抓住元十娘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些力道,眼神中的狂乱被一种猝不及防的痛楚所取代。
她怔怔地看着元十娘,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他就是那个月月给你送来补药,害你武功尽失的人是不是?”
“你爱他,是不是?”
元十娘没有逼近,仍旧站在原地,仍旧声音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