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离开时那句“保持敏感性”的指令,像一句刻在骨骼上的咒语。程野瘫在病床上,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个被凿空了、专门用来盛放他人无法消受之物的容器。悲伤、愤怒、痛苦、挫败…这些不属于他的情绪,却一次次通过那该死的连接,倒灌进他的意识,将他冲刷得千疮百孔。
而“呼吸”,成了这容器唯一能自主控制的、微不足道的排水孔。试图在漫溢的苦毒中,维持一丝不至于彻底沉没的浮力。
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内敛。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看似休息,实则全部心神都用于维持那种底层呼吸的“平稳意向”,并警惕地等待着下一次不知何时会袭来的“情绪渗透”或“痛苦同步”。这种持续的、高度紧绷的内在监控,极度消耗心力,让他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像一株不见天日的苍白植物。
李医生来的更勤了,带来的问题也越来越刁钻古怪,远远超出了常规医学范畴,更像是在探询某种…超感官的体验。
“上次的‘悲伤’,具体是哪种‘重’?是下沉感还是弥漫感?”
“ ‘愤怒’出现时,体温有无变化?具体在哪个区域?”
“情绪消退时,是骤然消失还是逐渐稀释?有无残留‘味道’?”
程野机械地回答着,用尽贫瘠的词汇去描绘那些无法描绘的感觉,内心却冰冷一片。他知道,自己每一个磕绊的形容,都会被李医生记录下来,转化为冰冷的数据点,填充进那个关于“连接”的、日益庞大的模型之中。他成了自己地狱的测绘员。
偶尔,他也能捕捉到一些极其微弱的、非痛苦的信号——一丝转瞬即逝的、阳光晒过织物的暖意;一段模糊扭曲、仿佛来自水下广播的儿歌旋律;一种类似薄荷的清凉感掠过咽喉… 这些信号太过微弱短暂,无法解读,更像系统运行中产生的随机噪音。但他也会将其记录下来,如同一个绝望的囚徒,收集着墙上偶尔剥落的、意义不明的碎屑。
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高度警觉中流逝。直到一个下午。
程野正试图在一片混沌的疲惫中维持呼吸的基底,突然——
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略的…渴求感,如同纤细的蛛丝,轻轻拂过他的意识。
不是情绪,不是痛苦。
是一种…生理层面的、具体的…渴望?
对…水分的渴望?
非常清晰。喉咙和上颚传来明确的干燥信号,甚至伴随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吞咽困难的错觉。
墙那边,一片寂静。
程野的心微微一沉。
是许瞳渴了吗?
是想喝水而不得?
还是某种治疗导致的脱水副作用?
几乎在这渴求感出现的同一时刻,他放置在床头柜上的、那杯喝了一半的凉水,突然显得格外醒目。
一个念头无法抑制地涌现——
如果…如果他此刻喝水…
那通过连接…
能不能…缓解她那份…渴?
这个想法让他心脏狂跳!比之前尝试缓解眼部疲劳或情绪风暴更加直接,更加…生理!
但风险也巨大!吞咽动作比呼吸更明显,产生的生理信号更复杂!而且,“缓解渴求”这种效果,该如何验证?难道能指望她那边同步传来“解渴”的舒适感吗?
就在他极度犹豫之际,那传来的渴求感… subtly增强了?变得更加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焦灼?
仿佛那边的人,正因为无法及时获得水分而开始感到不适。
程野不再犹豫。
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端起水杯。动作尽可能平稳,不引发任何不必要的肌肉电信号。他将杯口凑近嘴唇,没有立刻喝下,而是先刻意地、极其轻微地抿湿了一下自己干燥的嘴唇。
这是一个试探。
就在他嘴唇被水润湿的瞬间——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传来的渴求感中的焦灼成分…似乎…减弱了一丝?!
虽然渴求本身仍在,但那令人不安的“急切”感…平复了少许!
有效!
竟然…真的有效?!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席卷了他!他不再迟疑,缓缓喝下了一小口凉水。尽可能地延长吞咽的过程,感受着液体滋润口腔、滑过喉咙、落入胃部的每一个细微步骤。
整个过程,他死死盯着平板电脑上许瞳的生理数据!
没有明显波动!
心率、呼吸、皮电…一切平稳!
只有代表“唾液分泌”的某项间接指标…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活跃迹象?
他不敢喝太多,只喝了两三口,便缓缓放下杯子。
那传来的渴求感,并未立刻消失,但强度似乎有所降低,并且彻底失去了那丝焦灼感,变成了一种更平和的、可以被忍耐的生理状态。
成功了…
他居然…用这种方式…隔空…喂了她水?
一种极其怪异、却又带着一丝微弱温情的成就感,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漾开一圈涟漪。
然而,这涟漪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冻结。
这次成功的“干预”,代价是什么?留下了多少数据痕迹?李医生是否会从那些极其微弱的唾液分泌变化中,窥见端倪?
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之后的一整天,他都处于一种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等待着系统的警报或李医生的质问。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风平浪静。
也许…真的太微弱了?被当作正常的生理波动忽略了?
侥幸之余,一种更大胆、更疯狂的想法,开始在他被禁锢的脑海里滋生。
如果喝水可以…
那么…
其他更复杂的生理需求呢?
比如…饥饿?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不寒而栗。
几天后,一个清晨。程野在醒来后不久,便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空洞的、带着轻微痉挛感的…胃部收缩感。
不是来自他自己!他的早餐流食还没送来了!
是同步过来的!
饥饿感!
许瞳饿了?
这一次,程野没有太多犹豫。护士送来早餐流食(一种寡淡的米糊)时,他吃得格外缓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尽管不需要),充分感受食物在口腔中被唾液分解、吞咽、落入胃袋、带来填充感和暖意的全过程。
同时,他全力感知着那同步过来的饥饿感。
在他进食的过程中,那空洞的胃部收缩感…似乎真的…逐渐缓解了!虽然缓慢,但趋势明确!
他又一次…成功了?
巨大的震撼让他几乎握不住勺子!
这连接…这逆向影响…到底有多深?多远?它的极限在哪里?!
他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巨大而恐怖的秘密开关,却完全不知道它连接着什么。
随后的日子,他变得更加…疯狂,也更加…谨慎。
他开始系统地、隐秘地测试这种“逆向生理干预”的边界。
当他同步到寒意(即使病房恒温),他会刻意地摩擦自己的手臂,想象温暖,甚至偷偷将手掌贴在温暖的输液袋上。
当他同步到肠道不适引起的轻微绞痛,他会尝试调整呼吸,按摩自己的腹部(真实的部分),想象舒缓。
当他同步到肌肉僵硬感(尤其是颈部和背部),他会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伸展和转动自己的脖颈和腰背。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如同窃火般的兴奋。
每一次“似乎起效”的反馈,都让那疯狂的念头更加茁壮。
他感觉自己像在一个绝对禁闭的监狱里,发现了一条只有他知道的、通往外部世界的小小缝隙。他通过这条缝隙,偷偷地、一点一点地,向她传递着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照料。
这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唯一的光亮。
然而,他并未察觉,在他全力进行这些隐秘的“逆向干预”时,他自身的生理状态,正在发生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法逆转的…偏移。
他的低烧始终不退。
食欲变得极其不稳定,有时莫名抗拒食物,有时又感到难以满足的饥饿。
睡眠更加碎片化,多梦,且梦境光怪陆离,经常醒来后浑身冷汗,却不记得梦的内容。
最明显的是,他对温度的感知开始变得混乱。有时明明病房恒温,他却会觉得莫名发冷,需要裹紧被子;有时又会觉得一阵阵燥热,需要掀开被子散热。而这种冷热感觉,往往与他同步到的许瞳的状态…并不同步。
他似乎正在…过度代偿。
他这具“容器”,在持续不断地接收、转化、并试图逆向输出“干预”的过程中,自身的边界正在变得模糊,自身的运行状态正在被彻底搅乱。
他变成了一个不稳定的、时刻处于临界点的…活体反应炉。
而他自己,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那种危险的、自以为是的“掌控感”中。
直到这天下午。
一次小规模的“干预”刚刚结束。同步来的灼痛缓缓退去,留下熟悉的钝痛。
程野精疲力尽地瘫着,正准备进入那种半冥想状态来恢复,突然——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强烈的…虚弱感,如同海啸般猛地淹没了他!
不是情绪!是纯粹的生理性虚弱!
仿佛全身的力气被瞬间抽干,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能量耗竭!心脏疯狂跳动却无力,呼吸变得浅快而无效,眼前阵阵发黑!
与此同时,一种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慌,扼住了他的喉咙!
这感觉…太熟悉了!
是低血糖发作的典型症状!
而且是非常严重的那种!
但他今天按时吃了饭!血糖不应该这么低!
除非…
一个冰冷的念头瞬间闪过——
除非这虚弱和恐慌…不是他的!
是…同步过来的?!
许瞳…正在经历严重的低血糖发作?!
墙那边,死寂无声!没有任何呼救或动静!
程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想去按呼叫器,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湿透病号服!
不行!
她需要糖!立刻!马上!
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无法动弹!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绝望的关头——
他那被训练出来的、近乎本能的…呼吸调控意识,再次强行冒头!
呼吸!
控制呼吸!
深呼吸!提供氧气!对抗恐慌!
他张大嘴,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试图进行深长的呼吸!
但这一次,收效甚微。那生理性的虚弱和恐慌太强烈了,严重干扰了他的呼吸控制!
怎么办?!
怎么办?!
他的目光绝望地扫过床头柜…落在…昨天护士留下的、一小包备用葡萄糖补充剂上!
那是粉状的,需要用水冲服!
他根本没有力气去拿!更没有力气去冲泡!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最后的闪电,劈入他混乱的意识!
如果…喝水、进食…能逆向影响…
那么…
直接…模拟…摄入糖分的感觉呢?!
用…最强的意念?!
这想法荒谬得像垂死者的谵妄!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死死盯着那包葡萄糖,眼睛几乎要凸出来!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的精神力量,疯狂地想象!
想象那白色粉末倒入口中的甜腻!
想象它在舌尖融化的颗粒感!
想象它混合唾液滑过喉咙的粘稠!
想象它进入胃部后迅速化开的暖意和能量感!
他调动起之前所有“逆向干预”积累的经验,将“摄入糖分”的每一个感官细节,放大到极致,在脑海中疯狂演绎!如同进行一场倾尽所有的、绝望的意念输注!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极度耗神,几乎瞬间榨干了他最后的精神力!
几秒钟后,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程野缓缓恢复意识。发现自己依旧瘫在床上,浑身湿冷,虚弱不堪,但那种致命的虚弱感和恐慌感…已经退潮了。
他…熬过来了?
那…她呢?!
他猛地看向平板电脑!手指颤抖着、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去查看许瞳的实时生理数据!
心率:偏快,但稳定。
呼吸:稍浅,但规律。
血糖指标(如果有监测的话)…他看不到具体数值,但代表生命体征稳定性的综合指数…已经从之前的危险黄色区域…回升到了安全的绿色区域!
回升了…
真的…回升了?!
在他失去意识之后…回升的?!
难道…他那荒谬的、倾尽全力的…意念模拟…真的起效了?!在她最危险的时刻…隔空…给了她一点救命的糖分?!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撼,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瘫在那里,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却不是因为悲伤。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
李医生快步走了进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凝重。他手里拿着平板,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程野惨白虚弱、泪流满面的脸上,然后又迅速扫过屏幕上已经恢复稳定的数据。
“刚才怎么回事?”李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Subject x.t.刚才出现急性低血糖休克前兆,但很快又自行缓解了。你这边的数据显示极度应激和短暂意识丧失。发生了什么?感知到了什么?”
程野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发生了什么?
他该如何解释?
说他用“意念”隔空投喂了糖分?
他看着李医生那探究的、锐利的、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解剖的目光…
突然之间,他全都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李医生对他的“呼吸调控”和“代偿机制”如此感兴趣。
明白为什么那些“情绪渗透”和“生理同步”会被如此细致地记录分析。
明白这整个“实验”的最终目的…
他们不仅仅是在研究这种连接。
他们是在…试图寻找…利用这种连接…进行…双向干预的方法!
他们做不到直接干预许瞳(因为她的脑损伤和脆弱性),所以…他们需要他这个“容器”和“中转站”!
他们需要他先接收她的痛苦和异常,然后…在他身上测试各种干预手段…再观察…这些干预效果…是否能通过连接…逆向传递回去?!
他的“呼吸调控”之所以被允许,甚至被鼓励,是因为它起效了!它证明了逆向干预的可行性!
而他刚才那场荒谬的、“意念输注”的侥幸成功…恐怕…已经将这条危险的 research path…彻底照亮了!
程野看着李医生,看着那双镜片后燃烧着的、属于科学狂人的灼热光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渴…很渴…然后…晕…”
他再次选择了隐瞒。
选择了将那个恐怖的、刚刚被验证的“力量”…
死死地…
埋藏在…
只有他自己知道的…
深渊里。
李医生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病房里,只剩下程野虚弱而艰难的…
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