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上那盏红灯，像一颗凝固的、永不干涸的血珠，死死钉在程野布满血丝的瞳孔深处。惨白的光线从天花板倾泻而下，将冰冷的走廊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牢笼。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消毒水苦涩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那若有若无的、带着甜腻奶香的奶茶气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固执地缠绕在鼻腔深处，与消毒水的冰冷、血腥的锈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令人发疯的复杂气息。
程野瘫坐在冰冷坚硬的长椅上，后背紧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那只受伤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掌心朝上，暴露在惨淡的光线下。
掌心一片狼藉。深可见肉的伤口边缘翻卷着，凝结着暗红的血痂，新鲜的血液还在极其缓慢地从裂口深处渗出，沿着掌纹的沟壑蜿蜒流淌，汇聚在掌心最低洼处，形成一小汪粘稠、温热的猩红。几粒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石膏粉末，如同肮脏的雪粒，正深深地、牢牢地嵌在翻卷的皮肉深处，被新鲜的血液浸泡着，泛着冰冷而绝望的光泽。
那几粒灰白……那个“欠”字……
他死死盯着掌心那几点刺眼的灰白，目光空洞而茫然。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一圈圈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喉咙深处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灼烧得声带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胸腔里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手术室门上的红灯，像一个无声的、冷酷的倒计时器，冰冷地宣告着未知的结局。他不敢去想门内正在发生什么。不敢去想那汹涌的鲜血是否已经止住。不敢去想那道狰狞的旧疤是否正在被切开。不敢去想那个刻在石膏里的“欠”字，是否正带着最后的诅咒，将她的生命彻底吞噬……
“瞳瞳……”一个破碎的、带着巨大恐惧和绝望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瞬间被走廊里冰冷的空气吞噬。
就在这时——
“程野？”
一个带着试探和疲惫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程野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聚焦！死死钉在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上！
是那个护士！那个在市一院急诊大厅分诊台前，被他疯狂追问过的护士！她穿着浅绿色的护士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带着浓重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的眼睛。她的手里，端着一个印着医院LoGo的白色纸杯。杯口正袅袅升腾着白色的雾气，带着一股浓郁的、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奶茶！
奶茶？！
程野的心脏骤然停跳！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骇、荒谬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狂躁，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猛烈喷发！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喉咙深处涌上浓重的血腥味！
她为什么……拿着奶茶？！
在这个地方？！
在这个时候？！
护士似乎被他眼中骤然爆发的、近乎实质化的疯狂和绝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纸杯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刻意的平静：“……你……你的手在流血……脸色也很难看……喝点热的吧？补充点糖分……刚冲的……”
补充糖分？！
热的？！
程野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急促！胸腔剧烈起伏！他看着那杯递到眼前的奶茶！看着那袅袅升腾的白色雾气！看着雾气后面护士那双疲惫而担忧的眼睛！那个荒谬绝伦的原因——一杯奶茶——在这一刻，化为一种尖锐到令人窒息的讽刺和一种铺天盖地的、毁灭性的愤怒！
为了这杯东西？！
为了这杯廉价的、带着香精的甜水？！
她摔断了手！留下了狰狞的疤痕！忍受着畸形的骨裂和神经性的剧痛！用狂暴的力量掩盖！用石膏封存！甚至在石膏深处刻下那个泣血的“欠”字！现在！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生死未卜！血流不止！而这个护士！竟然！竟然端着一杯奶茶！让他补充糖分？！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崩溃和一种被彻底羞辱的狂怒的嘶吼，猛地从程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从长椅上弹起！动作带着不顾一切的毁灭性力量！
“滚——！！！”
他嘶吼着！声音撕裂般沙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那只完好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挥出！带着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狂暴力量，狠狠扫向护士递过来的奶茶杯！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爆裂声在死寂的走廊里轰然炸开！
白色的纸杯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拍飞！在空中划过一道带着甜腻香气的弧线！滚烫的、褐色的液体如同愤怒的岩浆，瞬间泼洒而出！劈头盖脸地浇在护士浅绿色的护士服上！浇在冰冷的墙壁上！浇在光滑的地砖上！
“啊！”护士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猛地向后踉跄！滚烫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的前襟！带来一阵灼痛！她手里的杯子脱手飞出，砸在墙壁上，又弹落在地，发出空洞的回响！褐色的液体混合着白色的奶精泡沫，在惨白的地砖上迅速蔓延开，形成一片狼藉的、散发着甜腻气味的污渍！
纸杯翻滚着，停在墙角。杯壁上印着的卡通小猪图案，被褐色的液体浸染得模糊不清，咧开的嘴角在污渍中扭曲变形，像一个无声的、恶毒的嘲笑。
整个走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奶茶泼洒在地面上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滋滋”声，以及程野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护士僵在原地，浅绿色的护士服前襟被大片的褐色污渍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散发着滚烫的热气和浓重的甜腻气息。她口罩上方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巨大的惊骇、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愤怒！她看着程野，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看着他那只还在滴血的右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野维持着那个挥出手臂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激怒的公牛。滚烫的奶茶溅到了他的手背上，带来一阵灼痛，但他感觉不到。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逼到绝境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看着护士胸前那片刺目的污渍，看着墙角那个扭曲的卡通小猪，看着地砖上那片狼藉的甜腻……那个荒谬绝伦的原因，在这一刻，化为一种尖锐到令人窒息的痛苦和一种铺天盖地的、沉重的愧疚，混合着无法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奶茶……奶茶……”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逼疯的执念，“……还给你……都还给你……我欠你……我欠你奶茶……都还给你——！！！”
他嘶吼着，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从血淋淋的心脏里抠出来的！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自己摊开的、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心上！
那几粒灰白色的石膏粉末！那个“欠”字！
“啊——！！！”
又是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如同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崩溃的嘶吼！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五指张开！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毁灭一切的疯狂！狠狠地、狠狠地朝着自己掌心那片狼藉的血肉和嵌入的石膏粉末——抠了下去！
指甲如同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翻卷的皮肉深处！狠狠刮擦着那深深嵌入的、冰冷的石膏碎屑！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被强行撕裂的锐响！
翻卷的皮肉被指甲粗暴地掀起！新鲜的血液如同喷泉般，瞬间从伤口深处汹涌而出！沿着他的指缝疯狂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与那片狼藉的奶茶污渍混合在一起！晕开一片更加刺目的、粘稠的、暗红与褐色交织的污秽！
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痛得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但他不管不顾！他更加疯狂地抠挖着！指甲在血肉和石膏碎屑间疯狂地刮擦、撕扯！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瞬间染红了他整只手掌！顺着手腕内侧蜿蜒流下！染红了深色的裤腿！
“还给你！还给你！都还给你——！！！”他嘶吼着，声音扭曲变形，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绝望！他仿佛要将那嵌入血肉的“欠”字！将那杯该死的奶茶！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愧疚！所有的绝望！统统抠出来！撕碎！碾烂！还给这个世界！
“住手！快住手——！！！”护士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她顾不上胸前滚烫的污渍，猛地扑上来！试图抓住程野那只疯狂自残的手！
“滚开——！！！”程野猛地一甩手臂！巨大的力量将护士狠狠推开！护士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痛哼！
程野看也不看！他继续疯狂地抠挖着自己的掌心！鲜血淋漓！血肉模糊！那几粒灰白色的石膏碎屑，在鲜血的浸泡下，如同肮脏的雪粒，在翻卷的皮肉间若隐若现！
“保安！保安——！！！”护士捂着被撞疼的肩膀，朝着走廊尽头发出惊恐的呼喊！
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闻声狂奔而来！
“按住他！快按住他！他疯了！”护士指着程野，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
保安立刻冲上来！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程野疯狂挥舞的双臂！
“放开我！放开我——！！！”程野歇斯底里地挣扎着！嘶吼着！身体如同被激怒的野兽般剧烈扭动！鲜血从他疯狂抠挖的掌心不断甩出！溅在保安的制服上！溅在冰冷的地砖上！溅在墙壁上！留下点点刺目的猩红！
“冷静点！冷静点！”保安死死按住他，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
“还给你！都还给你！奶茶！欠你的奶茶！都还给你——！！！”程野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逼疯的执念！他赤红的眼睛死死钉在墙角那个沾满污渍的奶茶杯上！钉在地砖上那片混合着鲜血和奶茶的污秽上！钉在手术室门上那盏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红灯上！
巨大的愤怒、绝望、痛苦和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深不见底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无法挣扎！身体猛地一软！瘫倒在保安的钳制中！喉咙深处爆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迹和汗渍，汹涌地冲刷而下！
“嘀——”
就在这时——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冰针断裂的电子提示音，在死寂的走廊里骤然响起！
手术室门上，那盏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红灯——
熄灭了。
程野的呜咽声猛地一滞！心脏骤然停跳！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金属门上！
门开了。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消毒水、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的空气，如同潮水般从门内涌出！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他的眼神疲惫，口罩上方露出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走廊里一片狼藉的景象——瘫软在保安臂弯里、满身血污、眼神空洞的程野，胸前沾满褐色污渍、一脸惊恐的护士，地上混合着鲜血和奶茶的污秽，墙角那个扭曲的奶茶杯……
医生的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最终落在程野那双布满血丝、死死钉在他脸上的眼睛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透过口罩，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在死寂的走廊里清晰地响起：
“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程野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气音！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但医生的话并没有结束。
他的目光扫过程野那只血肉模糊、还在滴血的右手，扫过地上那片混合着鲜血和奶茶的污秽，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和一种……冰冷的警告：
“但是……”
“她的右手臂……保不住了。”
“需要截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