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早已退潮,但校园的空气似乎愈发滞重。浓烈的消毒水气味黏在每一寸空间里,像无数透明冰冷的手扼着喉咙,顽强地绞杀着最后一点雨后初晴本该有的草木清气。
清晨的日光被厚厚的云层吞没,只剩下灰白稀薄的光线,无力地穿透窗户。教室后排那排老旧的铸铁暖气片,苟延残喘般发出断断续续、干瘪嘶哑的轰鸣,间歇喷吐出带着浓重铁屑腥气的暖风。
沐诗婷的座位空了。桌面异常洁净,仿佛被刻意擦拭了无数遍,连平日墨水瓶边残留的墨点都不见踪影。只有靠近右上角那道浅浅的凹痕还在,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标记。
楚乔阳坐下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搅动着周围弥漫的沉重消毒水分子。昨夜巷口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强力胶苦杏仁气味,被这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气味凶狠地覆盖、撕扯、吞噬。喉咙深处那股残留的腥甜和淤塞感却顽固地盘踞着,如同雨后墙角滋生的霉斑。
早自习稀稀拉拉的读书声里,后排靠窗的几个女生挤在一处,脑袋凑得很近,激动而竭力压低的议论声像窃窃私语的潮水,一波波涌来:
“……嘘!小声点!她真被开水烫了?”
“医务室刘姨说的能有假?左手背连着小臂好大一片……红得吓人!听说都起泡了……”
“天哪!怎么烫的呀?热水壶炸了?”
“谁知道!早上我还看她……校服袖子都卷不起来……”
“……你们说……会留疤不?”
“……换了我妈得心疼死……”
细碎的、带着惊惧和同情的字眼锋利地刺破薄弱的晨读氛围。楚乔阳握着物理书卷页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脆弱的纸页捏透!书脊“咔”地轻响了一声。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清晰地硌着掌心深处那片未愈的、隐痛犹在的深痕。
昨夜的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她肩头深色布料上那片粘稠污迹的位置;巷口月光下那只紧握石块、青筋暴起的手;小卖部灯光里她递过来冰棍时冻得微红的指尖……如今都叠印上那模糊而灼目的红肿和水泡的幻影。太阳穴处传来一阵沉闷的、擂鼓般的搏动感。
教室后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股微弱却异样的气流带着消毒水的腥味钻入鼻孔。沐诗婷的身影从门外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蓝色校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没有一丝乱发。脸色比平日里更添几分透明的苍白。她垂着眼睑,步伐平稳得近乎精准,每一步都踏在光洁的地砖上,悄无声息。唯有微微抿紧的、色泽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唇角,泄露了一丝紧绷的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向她左臂。校服袖口被仔细地卷到了手肘上方两寸处,露出一段被白色医用绷带密密缠绕的小臂。绷带缠绕的范围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接近肘窝的位置,层层叠叠,洁白而刺眼。左臂僵硬地端在身前,仿佛悬提着一件沉重又异常脆弱的物件。
她的座位在楚乔阳左前方隔着一个过道斜角的位置。经过时,校服衣襟掠过冰冷的桌角,带起极其微弱的布料摩擦声。
楚乔阳僵硬的视线死死追随着那段刺目的白色绷带,直到她坐下的瞬间。空气仿佛更凝滞了。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无法控制地越过桌面堆叠的书山缝隙,死死钉在那片突兀的白色覆盖物上。
沐诗婷没有立刻坐下。她将怀里的几本书缓慢而谨慎地搁在桌角那凹陷的印痕旁边。然后,她从笔袋里抽出一把小巧但锋利的剪指甲刀。冰冷的金属反射出窗外灰白的天光。她没有处理右手,那只刚刚放下书本的手。她将绷带层层缠绕的左手腕——手背靠近虎口那片被绷带边缘整齐包裹的、微微拱起的区域——小心翼翼地挪移到桌子边缘的桌角。绷带的边缘几乎碰到了桌角那道凹痕的起始点。
她微微俯下身,动作带着罕见的迟滞和谨慎。右手的指甲刀冰冷锋利的尖端探出,精准地卡进了绷带下方、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位置。楚乔阳的眼睛骤然睁大!那里——缠绕在绷带之下、紧贴着皮肤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是皮肤!是被包裹在里面的东西!
刺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类似丝织物被锐器划断的脆响,在过分死寂的教室里骤然弹开!
楚乔阳的心脏猛地一紧!像被那声脆响瞬间勒紧!
绷带没有被剪开。沐诗婷的剪指甲刀停住了动作,只在那裹紧的白色棉织物表层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划痕。但她随即收回了剪子,那动作利落干脆。她左手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抬,绷带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绷紧了一下,又悄然松脱。一个微乎其微的小动作,无人察觉。
她不再看那绷带,仿佛刚才那一下微操从未发生。只是重新坐正身体,摊开桌上的错题集,笔尖落在纸上,发出平稳而规律的沙沙声。
楚乔阳的目光却像是被冻结在那段洁白的绷带上。昨夜巷口路灯的光影里,他曾清晰瞥见沐诗婷冲过来前一刻的手腕。记忆深处那个墨绿色的棉绳缠绕的皮筋、那个硌人小方糖塑料壳的形状猛然冲撞回脑海!刚才那绷带下紧贴皮肤的、被她用指甲刀精准切割的……是它吗?
下课铃声划破沉闷的空气。桌椅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楚哥!走!校门口新开那家店……”一个篮球场上的伙伴大嗓门地嚷着,手眼看要拍上楚乔阳肩膀。
“不去!”
一声粗暴的吼叫几乎是炸开。楚乔阳猛地挥手格开伸过来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对方一个趔趄撞到了旁边的桌子。他自己则像被烫到一样,霍然起身,几乎撞倒身后的椅子,带着一股压抑到极限的燥意一头扎进吵嚷拥挤的楼梯口人流深处。空气里汗味、食物味、粉尘味翻腾。每一步踏在台阶上,都能感觉到小腿胫骨隔着薄薄的校服裤料、与冰冷水泥台阶坚硬棱角反复摩擦的触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
他逆着放学的人流潮水,在无数推挤碰撞中穿行,最终停在操场东侧铁丝网后那个熟悉的角落。
角落里光线被高大的教学楼切割成一片片支离破碎的阴影。几个高一学生正背对着围在一处抽烟谈笑,白色烟圈融入灰蒙光线里。周子奇那伙人却没出现在惯常的位置。
他靠在冰凉的铁丝网上,粗硬的网格透过薄外套传来清晰的刺感。指尖无意识地在网格边缘粗糙的、锈蚀起皮的油漆颗粒上来回划动。每一次移动,指尖都沾染上暗红色、颗粒分明的铁锈粉末,散发着陈旧干燥的腥气。这气味竟将昨夜那浓重粘稠的强力胶味、消毒水味、额角伤口流出的血带着的铁锈腥气、以及此刻空气中散不去的人体油脂汗味、残羹油腻味……统统搅和在一起,沉甸甸地淤积在鼻腔后部,闷得人胸口发慌。
口袋深处,那卷廉价的白色医用胶布和那瓶冰冷的炉甘石洗剂,像两块突兀沉重的石头,硌在他的肋骨上。
傍晚的楼道在短暂的嘈杂后迅速空寂下来,如同退潮后的浅滩。
楚乔阳抱着书包,脚步沉重地走到楼梯拐角的垃圾回收处附近停下。高大的绿色塑料垃圾桶散发着馊水和纸张混合发酵的酸腐气息。他僵立了几分钟,仿佛在积蓄勇气。目光扫过垃圾桶旁边那片稍微干净些的水泥地面,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掏出那卷崭新的白色胶带和冰凉的棕色药瓶,轻轻放在了地上。药瓶落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咔哒”一声,瓶身微小的震颤在寂静中清晰可辨。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是立刻后退,没有半分迟疑,像个即将逃离现场的窃贼,转身快步冲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底层大厅撞开巨大冰冷的回音。
脚步声消失不久。楼道重归死寂。
空气凝固成实体,压迫着耳膜。消毒水的气息是这凝固空间的唯一主宰。
楼梯上层,传来节奏恒定平稳的脚步声。嗒…嗒…
沐诗婷背着洗得发白、肩带边缘磨损出毛边的深蓝色帆布书包,从光线黯淡的转角出现。她的脚步放得极其缓慢。身上那件普通的蓝色校服洗得颜色发灰,左手小臂处那一大圈突兀的白色医用绷带异常醒目。她没有低头,目光像是穿透了楼梯下方那片昏暗的区域,只落在墙角垃圾桶后面堆积如山、半泡着油污水渍的物理考卷纸堆上。那些揉皱、沾满污泥的卷面电路图被踩得变形。
她走到楼梯中段位置,步伐毫无停顿地越过了那瓶被放置在水泥台阶中间、在昏黄顶灯照射下反射着幽微哑光的炉甘石洗剂和旁边那卷同样刺眼的医用胶带,脚步甚至没有半分迟缓。仿佛它们只是地面两团模糊不清的暗影。
她走向垃圾桶更深处的那堆废纸,无视脚下的泥泞。在她俯身准备拾起废纸堆边缘一张只浸湿了边角、幸存的物理公式草稿纸时,左手腕无意识地随着动作抬高了几寸。那卷在她紧绷僵硬的左小臂绷带下、紧贴肌肤的东西,被这个动作牵扯着,清晰地显露出来。不是皮肤!是一条旧得几乎看不出原色、早已失去弹性的棉绳编织成的皮筋。它紧紧缠绕在那被绷带和烫伤水泡包裹的腕骨上方,勒出一道突兀且僵直的界限。皮筋被束缚在洁白的绷带之下,如同某种隐秘痛苦的封印,又像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烙印。
就在这瞬间——
刺啦!
楼道顶端那两盏悬挂高处的白炽灯管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强光!之前故障的灯管被更换了新的,电流接通,巨大的亮度和热量猛地倾泻下来!白惨惨的光如同锐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楼梯间被昏暗和消毒水浸透的粘稠空间!
强光下无所遁形。沐诗婷低垂着的侧脸被这陡然降临的光芒晃得下意识闭了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阴影,清晰地颤动着。
光线穿透了她左臂绷带边缘那层薄薄的、被汗意微濡的医用纱布!
一个细小的、被刻意切割的缺口,在强光下暴露无遗!
断裂处呈现出极其规整锐利的切口——那绝非自然磨损脱线!而是被极为锋利的刃口瞬间切断的。
更令人心头发颤的是——
在那层薄透绷带下方、皮筋切断口的正中央位置,被强光无情穿透,清晰无比地勾勒出——
一颗糖块般大小的、晶莹剔透的微小物件的轮廓!
正中心被掏空了一个极细小的、圆形的孔洞。孔洞边缘,残留着一点点深墨绿色的、被染透凝固的棉绳碎屑!灯光照射下,那孔洞边缘粘附的细小棉绳纤维如同死去的星尘,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沐诗婷拾起草稿纸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滞。灯光过于炫目,她只能微微偏开头。
就在她动作的瞬间,那颗被强力胶水死死粘固在皮筋切断口的、原本藏在绷带深处的小巧透明塑料壳,因为失去下方绷带的完全支撑,加上她动作的微震,竟悄无声息地从那墨绿色的断裂棉绳碎屑中、从绷带最底层切割开的那个细微破孔处,滑脱了下来!
极其轻小的一声“嗒”!
那颗被染上了墨绿碎屑、如同凝固标本般的透明塑料壳掉落!
它没有坠入泥泞,而是轻巧地落在方才那张被水浸湿了边缘的物理草稿纸上。纸页被它的重量压得微微一陷,随即又恢复了弹性。塑料壳在纸上弹动了一下,滚动了一小段距离。它表面那粘附的墨绿色碎屑如同诡异的血痂,在白纸清晰的电路图背景和顶灯无情的照射下,纤毫毕现。
楼梯间恢复了照明后应有的光亮水平,刺目的炫光感缓慢褪去。
沐诗婷直起身,似乎并未察觉那个滑落的微小东西。她攥着那张湿冷的草稿纸,准备转身。鞋底碾过地上浑浊的水渍,踩上通往侧门的台阶。
啪。
非常轻的、一个像是踩碎了什么极干燥的小物件的声响响起。轻得如同错觉,却被过分寂静的空间衬得异常突兀。
沐诗婷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低头去看脚下。她只是走向后门,伸手去拉开那扇被光线照亮的铁门。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上凝结着细微的水珠。后门铁栓发出沉重的滑槽摩擦撞击声。
嗒。
又是极轻微的一声。
被她鞋底碾过的那颗沾满墨绿碎屑的透明塑料壳,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彻底碎裂开来。
碎成了几瓣透明的、粘着暗色印记的、形状不规则的、薄脆的塑料渣。
碎片零落在泥水污浊的地面上。沾上的墨绿色皮筋碎屑并未消失,反而更加醒目地粘附在那几瓣碎裂的、失去形状的残骸上。
铁门拉开又关上。
楼道里彻底空了。
新换的白炽灯管在上空持续不断地发出低沉的嗡鸣,惨白的光线均匀地铺在光洁冰冷的瓷砖地面、沾满湿泥脚印的墙角、沉默的垃圾桶以及水泥台阶中央被遗弃的炉甘石洗剂和医用胶带上。消毒水的味道,如同胜利者般充盈了每一寸空间。那一点点碎裂在泥水里的塑料残片和墨绿碎屑,在强光下反射着微弱却刺眼的光点。
楼道口那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脚边,那只被踩瘪的、沾着黄黑油渍的空塑料袋突然被穿堂风猛地灌满,鼓胀着飘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最终精准地覆盖住地上那片散落的碎塑料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