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篝火旁的和平愿
联合国大会投票的前一天,摩押河谷被一场细碎的雨笼住了。
这雨不是倾盆而下的暴烈模样,倒像有人从云端扯下了无数根银线,轻轻巧巧地垂落,落在裸露的沙砾上,只留下一圈极淡的湿痕——转瞬又被河谷里的风卷走,只余下空气里弥漫的、带着沙尘气息的微凉。这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将整个河谷浸染成深浅不一的灰褐色。远处的山峦隐没在雨幕之后,只留下模糊的轮廓,仿佛世界在这一刻缩小到只剩下这座孤零零的雷达站。
雷达站的金属屋顶被雨丝敲出细碎的“嗒嗒”声,像谁藏在暗处轻叩指尖;屋顶边缘的排水槽积了些雨水,偶尔滴下一滴,砸在下方的岩石上,溅起极小的水花,很快便消失无踪。这座建于二十年前的雷达站早已锈迹斑斑,墙面上布满了弹孔和修补的痕迹,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兵,倔强地屹立在这片争议之地的制高点上。
卡沙就站在这屋顶的西北角,背靠着锈迹斑斑的雷达天线——那天线像根沉默的金属枝桠,沾了雨珠后,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将近一个小时,任凭细雨打湿作战服的前襟。他手里握着那台磨旧的激光测距仪,却没再校准参数,只是将镜头对准了东北方向的耶路撒冷。测距仪的金属镜筒被他掌心的温度焐得微暖,边缘处还留着上次战斗时蹭出的划痕;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划痕,目光透过镜头,望向雨雾深处那抹隐约的金色——那是金顶清真寺的穹顶,即便隔着五公里的距离,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帘,依旧能看出它在天光下的柔和轮廓。
再过二十四个小时,联合国大会就将对这片土地的命运进行表决。五年的战争,数百次交火,无数生命的消逝,都将凝聚成那张薄薄的选票。卡沙的指尖微微发凉,不是因为雨水,而是因为那种悬而未决的焦灼感。他经历过太多在曙光乍现时突然降临的黑暗。
他的作战靴边积了一小滩雨水,是从屋顶的缝隙里渗下来的,鞋面已经被打湿了大半,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渗进袜子里,可他像是没察觉似的,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风从河谷深处吹过来,掀起他作战服的下摆,露出腰间别着的电磁匕首——刀鞘上刻着的“黎埠雷森”四个字,被雨水浸得愈发清晰。这把匕首是三年前舍利雅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从那以后就再未离身。
他微微眯起眼,试图透过雨雾看清耶路撒冷更多的细节,可视线里只有一片模糊的灰蓝色,像一幅被打湿的水彩画,所有的轮廓都变得柔软而遥远。就在这朦胧之中,他突然注意到一点异常——在耶路撒冷方向的山脊线上,似乎有微弱的光点一闪而过。那不是城市应有的灯光,倒像是某种光学仪器的反光。卡沙立刻调整测距仪的焦距,但那一闪而过的光点已经消失在雨幕中,再无踪迹。
“可能是巡逻队的探照灯。”他低声自语,试图说服自己,但内心深处的一根弦却被轻轻拨动了。按照双方达成的临时停火协议,那片区域不应该有军事活动。
“卡沙,站在这里多久了?鞋都湿透了。”
身后传来舍利雅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轻的温柔,像雨丝落在皮肤上的触感。卡沙回过头时,正看见舍利雅从屋顶的铁梯上慢慢走上来,手里捧着一件叠得整齐的蓝色雨衣——雨衣的边角处有明显的磨损,是上个月从联合国救援物资里分到的,白色的橄榄枝标志被雨水洇得有些发淡。她的发梢沾了不少雨珠,几缕深棕色的发丝贴在脸颊上,随着她走路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走得很稳,铁梯在她脚下只发出极轻的“吱呀”声,生怕打破这雨天里难得的安静。
走到卡沙身边时,舍利雅停下脚步,先抬手拂去了发梢的雨珠,指尖划过脸颊时,带出一点水渍的痕迹。她将雨衣递到卡沙面前,手指轻轻捏住雨衣的领口,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坏了什么:“穿上吧,这雨看着小,淋久了也会着凉。昨天里拉就是因为淋了雨,今天早上还在咳嗽呢。”
卡沙的目光落在舍利雅递过来的雨衣上,又移到她沾了雨珠的睫毛上——睫毛很长,被雨水打湿后微微下垂,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伸手接过雨衣,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舍利雅的手指,只觉得她的指尖微凉,大概是在雨里走了一路的缘故。“谢谢,”他低声说,然后展开雨衣,披在身上。雨衣的布料有些粗糙,却很厚实,裹住身体的瞬间,便挡住了河谷里的冷风,带来一丝暖意。
“我刚才好像看到那边有反光。”卡沙指向东北方的山脊,“就在耶路撒冷方向的制高点上。”
舍利雅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眉头微微蹙起:“确定吗?按照协议,那里不应该有军事部署。”
“不确定,雨太大了,只看到一瞬间。”卡沙摇了摇头,“可能是我太紧张了。”
舍利雅见他穿好了雨衣,才侧身站到他身边,顺着他之前的目光望向耶路撒冷的方向。她的双手轻轻搭在屋顶的栏杆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栏杆上的锈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还在想明天的投票?”
卡沙点了点头,重新举起测距仪,镜头再次对准那抹遥远的金色:“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虽然徐参谋说支持票已经够了,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上次补给站的事,我总怕会出意外。”
舍利雅听他提起补给站,也沉默了片刻——她还记得那天的火光,记得阿里母亲哭到晕厥的样子,记得卡沙抱着阿里的尸体时,指节攥得发白的模样。那是在停火协议签署后的第三天,谁都没想到对方会违反协议,袭击运送医疗物资的补给站。十二个人,只有卡沙和另一名队员幸存。
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伸出手指,指向耶路撒冷的方向,指尖穿过雨丝,像是要触碰到那片遥远的土地:“不会的,卡沙。你看,咱们从难民营走到现在,‘沙燕’的机翼换了三次,里拉的机枪枪管打热了无数次,小约瑟从只会捡废品的孩子,变成能独立完成爆破的队员……咱们走了这么远,付出了这么多,不会再出意外了。”
她的手指在雨雾里轻轻晃动,像是在描摹着什么:“你还记得难民营里的那口老井吗?每次下雨,井水都会涨一点,慢慢就从干涸的泥坑,变成了能打出水的井。咱们现在,就像那口井,一点点积攒着希望,现在,终于要等到水满的那一天了。”
卡沙看着舍利雅的手指,听着她的话,心里的不安渐渐消散了些。他放下测距仪,目光落在远处的戈壁上——雨雾里的戈壁像是被裹上了一层薄纱,原本狰狞的岩石都变得柔和起来,偶尔能看到几只飞鸟从低空掠过,翅膀上沾了雨珠,飞得有些缓慢,却依旧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希望如此。”他轻声说,但目光还是不自觉地瞥向刚才发现反光的方向。那里现在只有一片雨雾,再无任何异常。
“对了,”舍利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亮了亮,她抬手拂去脸颊上的一缕发丝,动作里带着一丝轻快,“小约瑟找你好一会儿了,就在值班室里。他说自己画了东西,非要亲手拿给你看,拦都拦不住,还说这是‘秘密礼物’。”
卡沙愣了一下,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小约瑟的模样——那个总攥着金属片的少年,每次完成任务后,都会露出腼腆的笑容,像雨后初晴时的阳光。他忍不住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测距仪的镜头:“秘密礼物?那我得去看看,可别辜负了他的心意。”
舍利雅见他笑了,也跟着笑起来,眼角弯成了月牙:“走吧,他在里面都快把值班室的地板踩出坑了,一会儿该急了。”
两人并肩走下铁梯,雨水顺着屋顶的边缘滴落,在他们身后画出一道道细碎的银线。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墙壁上贴着队员们画的简易地图,被雨水洇得有些发皱;值班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烛光——是用缴获的蜡烛点的,比电灯更暖和些,还能隐约听到铅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温柔而执着。
卡沙轻轻推开门,那阵“沙沙”声立刻停了下来。
小约瑟正趴在值班室中央的旧木桌上,手里攥着一支短得几乎握不住的铅笔,面前铺着一张从战术手册上撕下来的纸。见到卡沙进来,他立刻跳下椅子,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卡沙队长!你终于来了!”小约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我画了一整天,舍利雅姐姐说不能打扰你,可我实在等不及了!”
卡沙蹲下身,平视着少年的眼睛:“是什么这么神秘?”
小约瑟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消息,然后缓缓从背后拿出那张纸。纸上用铅笔画着一幅略显稚嫩却细节丰富的图画:一片废墟之上,一群人围坐在篝火旁,天空中飞着白色的鸽子,远处是连绵的山脉和城市。画面的右上角,太阳正从云层后探出头来,光芒洒满大地。
“这是……”卡沙接过画纸,手指轻轻拂过纸面。
“这是明天的样子!”小约瑟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联合国投票之后,和平就会来了,对不对?我们再也不用躲子弹,不用吃压缩饼干,可以去耶路撒冷看看真正的橄榄树……”
卡沙的喉咙有些发紧。他看着画中人们脸上的笑容,看着那些象征着和平的鸽子,看着小约瑟用稚嫩笔触描绘出的美好未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听说,和平来了之后,我们都可以去上学。”小约瑟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我从来没上过学,但我想学画画,想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画下来。”
舍利雅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眼角有些湿润。她转身望向窗外连绵的雨幕,忽然希望这雨能洗去所有的伤痛与仇恨,让这幅画中的景象早日成为现实。
“画得很好。”卡沙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等到和平真的来了,我陪你去耶路撒冷,去看橄榄树,去看学校里孩子们画画的样子。”
小约瑟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扑上来抱住卡沙:“真的吗?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卡沙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背,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雨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然阴沉。他想起了刚才在屋顶上看到的反光,一种不安再次爬上心头。
就在这时,值班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里拉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脸色苍白。
“卡沙,通讯室刚截获一段加密信号。”里拉的声音紧绷,“来源不明,但发射位置就在东北方向五公里处,正好是耶路撒冷外围的山脊线。”
卡沙的心猛地一沉:“能破译内容吗?”
“技术组正在尝试,但信号很短,只持续了十秒就消失了。”里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更奇怪的是,一分钟后,我们与联合国观察站的常规通讯突然中断了。”
值班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小约瑟紧紧抓着卡沙的衣角,舍利雅快步走到窗前,望向东北方向。
“通讯中断?”卡沙站起身,眉头紧锁,“是技术故障还是......”
“不清楚,技术组检查了我们这边的设备,一切正常。”里拉压低声音,“观察站那边应该有两套备用通讯系统,同时故障的可能性很小。”
卡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明天的联合国投票前夕,任何异常都可能意味着变数。他看了一眼手中小约瑟的画,画中的篝火仿佛在纸上跳跃,与窗外阴冷的雨形成鲜明对比。
“通知所有小队负责人,一小时后作战室集合。”卡沙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同时,派出侦察小组,前往东北方向山脊线进行隐蔽侦查。”
“明白。”里拉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小约瑟仰头看着卡沙,眼中的兴奋已被担忧取代:“卡沙队长,明天......明天的投票还会顺利吗?”
卡沙低头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又看了看手中的画,轻轻将画纸折好,放进胸前的口袋。
“会的。”他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放弃对和平的追求。”
舍利雅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你担心对方会破坏明天的投票?”
“我不确定。”卡沙望向窗外,“但五年的战争教会我一件事——曙光来临前的时刻,往往是最黑暗的。”
雨又开始大了起来,密集的雨点敲打着雷达站的屋顶,像是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腾。在这片嘈杂的雨声中,卡沙仿佛听到了远方的战鼓正在隐隐作响。
他掏出胸前的画,再次展开。画中的篝火在昏黄的烛光下仿佛真的在跳动,那些围坐在火堆旁的人们脸上带着宁静的微笑,与他们此刻紧绷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
“不管怎么样,我们要保护好这个地方。”卡沙轻声说,既是对舍利雅,也是对自己,“为了小约瑟的画能够成真。”
舍利雅点点头,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两人的手指交缠,在渐深的暮色中形成一道坚定的剪影。
窗外,雨越下越大,整个摩押河谷都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远方的耶路撒冷早已消失在雨幕之后,但那抹金色穹顶的影像,却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中,成为这漫长黑夜中指引方向的灯塔。
卡沙知道,这一夜将会无比漫长。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但升起的会是和平的曙光,还是另一轮战火的红日,此刻无人能够预知。
他唯一确定的是,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将守护这份对和平的渴望,如同守护黑暗中最后的一盏孤灯,直到黎明的真正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