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至临:废墟里的炊烟
黎明的光线如同稀薄的琥珀,缓慢地渗透进贾卢难民营的废墟之中。曾经是联合国救援中心的三层建筑,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钢筋骨架和破碎的水泥板,像是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半扇倒塌的混凝土板堵住了主要入口,裸露的钢筋如同白骨般从裂缝中戳出,上面挂着几片褪色的塑料布,在晨风中无力地飘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尘土、消毒水、霉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这是战后难民营特有的气味,一种混合了绝望与坚韧的奇特芬芳。
穆萨赤裸着上身,汗水在他结实的背脊上划出一道道闪亮的轨迹。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正用一根生锈的钢筋撬动混凝土板的缝隙,每一次发力,肩胛骨下方的圆形疤痕都会随之收缩,仿佛一只眨动的眼睛。那是去年被流弹击中的印记,弹片至今仍嵌在肌肉深处,每逢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
“再加把劲!”穆萨对身边的年轻人喊道,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他的手掌早已磨出了血泡,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红。但比疼痛更让他焦虑的是营地里的情况——昨天伊斯雷尼军的推土机突然开进营地,不仅摧毁了临时搭建的庇护所,还把唯一的取水点彻底掩埋。
就在穆萨准备再次发力时,远处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声。他猛地直起腰,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匕首。但当看清来者时,他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咧开的嘴里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那是三年前与伊斯雷尼士兵冲突时留下的纪念。
“龙元,您可来了!”穆萨快步迎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昨天下午,三辆推土机在装甲车护送下开进营地,不到半小时就把水井全埋了。老人们没办法,只能用破盆接雨水喝,今天早上已经有两个孩子开始拉肚子了。”
卡沙·龙元从改装过的吉普车上跳下,战术靴踩在碎石上发出嘎吱声响。他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身形精瘦但异常结实,迷彩服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左臂外侧一道长约五厘米的疤痕——像一条暗红色的小蛇,那是两年前杰宁巷战中被刺刀划伤的印记。
“情况我知道了,”卡沙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有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舍利雅带了药品,我们先处理最紧急的。”
他弯腰钻进废墟的缺口,鼻腔立刻灌满那股熟悉的难民营气味。在蓝色帐篷之间的空地上,一幕令人心碎的场景映入眼帘——十几个孩子围成一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中间那块发霉的馕饼。最小的女孩顶多四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粉色连衣裙,裙摆撕开一个大口子,正用脏兮兮的手指抠着地上的沙粒往嘴里塞。
旁边稍大些的男孩想把馕饼掰给她一块,却被另一个孩子猛地推开。瞬间,孩子们扭打在一起,那块发霉的馕饼掉在地上,沾满了沙尘。
“住手!”卡沙喝了一声,快步走过去捡起馕饼,仔细拍掉上面的沙土。
孩子们吓得立刻散开,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来客。卡沙注意到他们眼中那种混合着恐惧与渴望的神情——那是战争留给孩子们最残酷的印记。
他把馕饼分成十几小块,挨个递到孩子们手里:“慢慢吃,下午还有压缩饼干。”
转身对紧随其后的舍利雅说:“先给孩子们检查身体,重点看看有没有脱水和食物中毒的迹象。”
舍利雅·阿米尔是团队里的医疗专家,战前在贝鲁特美国大学医学院就读。她点点头,立即打开随身携带的医疗包。当孩子们看到她从包底摸出几颗用锡纸包着的水果糖时,紧张的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
“小约瑟,”卡沙脱下自己的战术背心,递给身后的少年,“你跟穆萨去搬水,营地后山还有两桶储备的纯净水,先给老人和孩子送去。”
少年接过背心,郑重地搭在肩上。小约瑟·哈立德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已经是卡沙最信任的助手之一。他的父亲曾是游击队的神枪手,两年前在掩护难民撤离时牺牲。
“路上注意隐蔽,”卡沙补充道,指了指难民营西侧的方向,“避开南边的开阔地,昨天无人机侦察到蛇杖部队在那边插了标记旗。”
蛇杖部队——伊斯雷尼军最精锐的特种部队,以其臂章上的缠绕蛇杖图案而得名。他们的出现往往意味着事态升级。
小约瑟用力点头,跟着穆萨快步走向废墟外。卡沙目送他们离去,然后转身走向帐篷深处。脚下的沙地越来越松软,偶尔踩到塑料瓶和罐头盒,发出嘎吱的声响。这里的帐篷更加密集,居住条件也更为恶劣。
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一位裹着黑色纱巾的老妇人坐在破床垫上,背靠着帐篷壁。她的手指干枯得像老树枝,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沙土,正一遍遍地摩挲着一张褪色的身份证。卡沙走近时,她缓缓抬起头,眼眶深陷,眼白里布满血丝。
“这是我儿子,穆罕默德。”老妇人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一样沙哑,把身份证递到卡沙面前。塑料壳上有一个明显的弹孔焦痕,边缘已经有些融化。照片上的青年穿着伊斯雷尼国防军军装,肩章上是下士军衔,笑容灿烂得与现在的场景格格不入。
“三年前他叛逃到伊斯雷尼,说那里能吃饱饭,能让妹妹上学。”老妇人继续说,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青年的脸庞,“上个月在加沙的空袭中被炸死了,他们连尸体都不给我送回来,只让巡逻队扔来这个。”
卡沙的手指停在身份证边缘,指尖能感受到塑料受热后的粗糙质感。他想起徐立毅昨天发来的情报简报:伊斯雷尼国近期在边境部署了新型“铁穹-2”防空系统,AI识别率提升到98%,连一只飞鸟都别想轻易越过防线。但讽刺的是,难民营的人道主义通道却被他们划为“军事禁区”,联合国的救援物资已经在阿伦比桥滞留了半个月,箱子上的红十字标志都被沙尘盖得模糊不清。
“婆婆,我们的无人机仓库里还有一批压缩饼干,今天下午就让越塔用无人机送过来。”卡沙蹲下身,目光落在老妇人脚边的炭炉上。炉灰里埋着半块烤红薯,正冒着微弱的热气,红薯皮已经烤得焦黑。
“您还在烤这个?营地周围的红薯地不是上个月被伊斯雷尼的炮火炸平了吗?”卡沙问道。
老妇人笑了笑,皱纹在脸上堆成一团,像晒干的橘子皮:“泽边的沙地适合种红薯。即使炮弹炸过,把土地翻个遍,春雨一浇,红薯苗还是能冒出来。就像我们帕罗西图人,不管遭多少罪,总能活下去。”
她用枯枝般的手指拨了拨炭炉里的灰烬,露出红薯金黄的内里,“昨天穆萨帮我在泽边挖的,虽然小,但是甜。”
卡沙的心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这种在绝境中依然坚持生命尊严的力量,比任何武器都更令人震撼。他掏出卫星电话,手指在按键上快速跳动,拨通了徐立毅的加密频道。
“立刻统计难民营的物资缺口,包括食品、药品和饮用水,越详细越好。”卡沙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让利腊把火箭炮阵地往难民营方向移三百米,告诉她,重点瞄准东边的‘铁穹’雷达站,谁要是敢炸平民区,我们就直接端了他们的眼睛。”
电话那头传来徐立毅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接着是他沉稳的回应:“收到,龙元。物资清单半小时后发你卫星信箱。另外,沙雷组长刚才来电话,语气很急促,让你处理完难民营的事尽快回营地,说是有关于蛇杖部队的紧急情报。”
卡沙挂了电话,又看了一眼老妇人手里的身份证,把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壶里还有大半壶纯净水,是舍利雅早上给他装的。
“婆婆,多喝水,压缩饼干下午一定到。”
老妇人接过水壶,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泪光,她轻轻拍了拍卡沙的手背,掌心的老茧蹭得他有些发痒:“愿真主保佑你,孩子。你比我那糊涂儿子,更懂什么是活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卡沙猛地站起身,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手枪上。那是小约瑟发出的预警信号。
“舍利雅!”卡沙喊道,同时快速向哨音方向移动。医疗帐篷里的舍利雅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抓起医疗包跟了上来。
在难民营西侧的入口处,小约瑟和穆萨正躲在断墙后,紧张地注视着外面的情况。卡沙悄无声息地来到他们身边,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三辆伊斯雷尼军的装甲运兵车正沿着土路向难民营方向驶来,车身上鲜明的蛇杖标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更令人不安的是,车队中间有一辆改装过的卡车,车顶上安装着类似雷达的装置。
“信号侦察车,”卡沙低声说,“他们在寻找什么。”
穆萨紧张地擦了擦汗:“昨天推土机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们在水井附近放置了一些设备。当时太混乱,没太在意...”
卡沙的眉头紧锁。伊斯雷尼军的行为模式很不寻常——先是摧毁水源,然后是特种部队出现,现在又派来了信号侦察车。这不像是一般的骚扰行动,而是一个有计划的、多阶段的行动。
“小约瑟,你带着舍利雅从后山小路回基地,”卡沙迅速做出决定,“告诉沙雷组长,蛇杖部队可能在进行某种信号标记或侦察行动。我需要留在这里查明情况。”
小约瑟想反驳,但看到卡沙坚定的眼神,只好点头:“明白,龙元哥。你们小心。”
舍利雅从医疗包里取出一个小型信号弹递给卡沙:“必要时使用,我们会随时准备接应。”
卡沙接过信号弹,目送两人悄然离去。然后他转向穆萨:“带我去水井被毁的地方,我需要看看他们到底在那里留下了什么。”
穆萨引领卡沙穿过一片狼藉的帐篷区,来到难民营原本的水源所在地。这里现在已被泥土和碎石覆盖,只有几段断裂的水管还露在外面。但细心的卡沙很快发现,在废墟的边缘,有一个不起眼的金属盒子半埋在土里。
卡沙小心翼翼地挖出盒子,发现它是一个信号发射器,仍在微弱地闪烁着红灯。更令人不安的是,盒子上印着生物危害的标志。
“这是什么?”穆萨困惑地问。
卡沙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型辐射检测仪。当仪器靠近盒子时,立即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放射性标记,”卡沙的脸色变得凝重,“他们在标记这个区域,可能是为后续打击提供目标指引。”
突然,远处的装甲车队停了下来,士兵们开始下车布防。卡沙立即意识到,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穆萨,立刻组织人员撤离,特别是老人和孩子,”卡沙紧急下令,“把他们带到后山的洞穴里,那里可以防辐射。”
“但是龙元,这么多人短时间内怎么可能...”
“必须做到!”卡沙打断他,“这是化学或放射性攻击的前兆,我见过类似的模式。他们先标记区域,然后以‘清除危害’为借口进行打击。”
穆萨的脸色瞬间惨白,他点点头,迅速跑向帐篷区开始组织撤离。卡沙则掏出卫星电话,再次接通徐立毅。
“情况紧急,难民营被标记为放射性目标,需要立即撤离。请求无人机掩护和医疗支援。”
“明白,龙元。无人机已在途中,预计十分钟后到达。医疗队正在准备。”
卡沙结束通话,开始帮助穆萨组织撤离。混乱中,他注意到那位老妇人仍然坐在帐篷里,平静地烤着红薯,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婆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很危险。”卡沙走进帐篷,急切地说。
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清澈:“孩子,我活了七十二年,经历过四次战争。死亡对我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尊严。”
她慢慢站起身,把烤好的红薯掰成两半,递给卡沙一半:“但在你眼中,我看到了希望。为了这个,我愿意再逃一次。”
卡沙接过那半块红薯,感觉它比任何武器都更沉重。他搀扶着老妇人,随着人流向后山方向移动。远处,伊斯雷尼士兵已经开始设置路障和检查点,撤离路线正在被逐步封锁。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后山小路时,一声枪响划破天空。卡沙立即按下老妇人,自己则迅速转身,举枪瞄准枪声方向。在一处制高点上,他看到了一个身穿蛇杖部队制服的身影,手中的狙击步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个狙击手并没有瞄准任何人,而是对着天空连开三枪——明显是一个信号。
卡沙的心中警铃大作。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次标记行动,也不仅仅是封锁行动。蛇杖部队在驱赶他们,像牧羊人驱赶羊群一样,把他们赶向某个特定方向。
“改变路线!”卡沙对人群大喊,“不要进山,向南走,去干河谷!”
穆萨困惑地看着他:“但是龙元,干河谷没有掩护,我们会被发现的!”
“相信我,”卡沙坚定地说,“他们就是想让我们进山。”
在卡沙的坚持下,疲惫不堪的人群改变方向,向干河谷移动。就在最后一个人离开山脚时,一声巨大的爆炸从山中传来——他们原本要前往的洞穴方向,此刻已被火光和浓烟笼罩。
穆萨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埋了炸药...”
卡沙没有时间后怕,他的目光紧盯着远处的狙击手。通过望远镜,他可以看到那个狙击手正在通过无线电汇报着什么,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右手在左肩拍打三下。
这个手势卡沙在情报简报中见过,是蛇杖部队“任务完成”的信号。但他们完成了什么任务?只是驱赶难民?还是另有目的?
在干河谷相对安全的隐蔽处,卡沙再次检查那个放射性标记装置。在装置的底部,他发现了一行小字:“tR-7J,批次3,属性:生物模拟”。
生物模拟?卡沙的思绪飞速运转。如果不是真正的放射性物质,那么这是什么?一个幌子?一个测试?还是...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迅速接通卫星电话:“徐立毅,立即分析最近所有关于蛇杖部队的情报,特别是与‘生物模拟’和‘tR-7J’相关的信息。我认为他们在进行某种战场实验,难民营可能是他们的试验场。”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徐立毅的声音传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龙元,我想你是对的。刚刚解密的情报显示,蛇杖部队下有一个特殊项目组,专门研究人口流动控制和行为预测。他们可能是在测试新的战术手段。”
卡沙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今天的这一切——摧毁水源、标记区域、驱赶人群——都只是一场大型实验的一部分。而难民营的人们,包括他自己,都成了实验对象。
远处,伊斯雷尼军的装甲车开始撤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卡沙知道,某种更加隐蔽、更加危险的战争已经开始。这不再是传统的军事对抗,而是一种新型的、以信息和心理为主导的冲突。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难民营的废墟上,给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金色。卡沙站在干河谷边缘,望着远处逐渐消失的装甲车队,手中紧握着那半块早已冷却的红薯。
老妇人走到他身边,轻声说:“看,泽边的红薯苗又长出来了。”
卡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干河谷的边缘,几株嫩绿的幼苗正顽强地从石缝中探出头来。在经历炮火、干旱和今天的危机后,生命依然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我们回营地吧,”卡沙转身对疲惫的人群说,“今天的事情还没有结束,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他的目光落在远方,那里,沙雷组长正在等待他的汇报。而更远处,伊斯雷尼军的基地里,新的计划可能已经在酝酿。
风又刮了起来,卷起沙尘,像黄铜碎片一样打在脸上。卡沙握紧了手里的枪,知道这场战争刚刚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阶段。而他和他的队伍,必须学会在新的规则下生存和战斗。
在返回基地的路上,卡沙的思绪不断回到那个放射性标记装置和“生物模拟”的字样上。蛇杖部队到底在测试什么?下一次,他们会用什么手段?
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脑海中盘旋,如同远处山丘上渐渐降临的暮色,沉重而充满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