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操场翻新工程已开工半月,搅拌机的轰鸣从早到晚没停过。傍晚六点的夕阳把脚手架拉得老长,铁锈色的影子投在未铺完的塑胶跑道上,像道凝固的血痕。工头老李把安全帽往钢筋堆上一扔,抹了把满脸的汗:“都说这地界邪门,你们没瞧见?刚收工那阵,跑道尽头总飘着个红影。”
几个工人正收拾铁锹,闻言都停下了手。穿蓝布衫的后生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李头,您也着魔了?我昨儿真见着了,穿件大红衣裳,跑得飞快,追着个穿红校服的女学生!” 另个年长的工人蹲在地上卷旱烟,烟纸都抖了:“可不是嘛,前晚有个女生晚自习后走操场,被那影子追得摔在沙坑边,膝盖擦得全是血,哭着说‘那东西没脸,就剩个红衣服的轮廓’。”
消息像野草似的在学校传开,连教务处都贴了通知,让学生晚自习后绕开操场。小生蹲在操场角落的凤凰木下,指尖摩挲着斜挎包里的罗盘,指针微微发颤,边缘泛着淡淡的青光。陈阳啃着最后半块绿豆糕,糖渣掉在草叶上:“李道长说这是执念凝的魂,不是恶鬼,可它为啥偏追穿红衣服的人?”
晚风卷着水泥灰吹过来,带着潮乎乎的湿气。两人躲在堆着青砖的角落等黑影,砖缝里还嵌着半截三十年前的粉笔头,是当年建校时留下的。夜里十点的钟声从教学楼传来,整座校园静得只剩蟋蟀的叫声,月光把跑道照得发白,像条铺在地上的银带。
突然,西边的围墙外吹来阵急风,梧桐叶 “哗啦” 作响。跑道尽头的沙坑处泛起团暗红的影子,像滴晕在宣纸上的墨,顺着跑道往前飘。那影子约莫一人高,裹着件宽松的红衣,边角在风里翻卷,却始终看不清头脸。不远处,校工阿桂正提着水桶往值班室走,身上那件红黑相间的运动服在月光下格外扎眼 —— 那是学校去年运动会发的工装。
“来了!” 小生猛地按住腰间的桃木枝,那是李道长特意用朱砂浸过的,枝节处还刻着 “驱邪安魂” 的小字。红衣黑影突然加快速度,飘带似的朝着阿桂追去,带起的阴风卷得地上的塑料袋打了个旋。小生瞅准时机,掏出桃木枝狠狠往黑影掷去,枝子擦着黑影的边缘飞过,“笃” 地钉在跑道边的树干上。
黑影猛地停住,缓缓转过身来。月光正照在它身上,小生看得真切 —— 那红衣像是洗得发白的粗布,领口处有磨损的痕迹,可脖颈以上空空如也,连轮廓都模糊不清,只有红布在风里微微起伏,像颗跳动的心脏。
“你是谁?为什么追穿红衣服的人?” 陈阳攥着拳头大声问,声音在空荡的操场里荡出回音。黑影顿了顿,突然发出 “呜呜” 的声响,像是寒风穿过破窗,又像是有人含着泪在哽咽,听得人心头发酸。
就在这时,操场入口处传来脚步声,李道长提着盏煤油灯走在前面,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跟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紧紧攥着个帆布包 —— 是建校时就在这儿当杂工的老吴,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
老吴眯着眼望向跑道中央的黑影,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嘴唇哆嗦着:“这是…… 这是老郑啊!” 他往前走了两步,帆布包 “啪” 地掉在地上,“当年建操场时,他就穿件红背心当安全警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没的。后来有人说‘穿红衣服招邪’,把他的铺盖、工具全烧了,他是委屈得走不了啊!”
李道长把煤油灯放在地上,灯光映着老吴的脸,满是沟壑的眼角泛着红。老吴弯腰捡起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从里面捧出件叠得整齐的红背心 —— 布料已经泛白,领口和袖口磨出了毛边,胸前缝着三道蓝布补丁,针脚密密麻麻的,像是补了无数次。
“老郑,没人说你不吉利。” 老吴的声音发颤,把背心举到黑影面前,“这背心我留了三十年,每年都拿皂角洗,你看,还是红的,跟当年一样红。” 他又从包里掏出个竹篮,盖着块蓝布帕子,掀开时飘出淡淡的米香 —— 里面是六个圆鼓鼓的厚合粿,粿皮泛着油光,边缘还印着竹篮的纹路。
“知道你最爱吃这个。” 老吴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篮沿,“当年你总把家里带的菜粿分给加班的工友,说厚合菜寓意‘敦厚老实’,吃了心里踏实。这是我让林阿婆今早刚蒸的,还热着呢。”
红衣黑影慢慢飘到背心前,原本僵直的红布突然微微起伏,像有人在里面轻轻呼吸。月光洒在布面上,泛起层朦胧的银光,布团渐渐舒展,慢慢显出人的轮廓 —— 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背有些驼,手上还沾着暗灰色的水泥印,指关节处有道浅浅的疤痕。他的脸终于清晰起来,眼角皱着笑纹,像是看到了老熟人。
小生摸出怀里的平安符,符纸是黄表纸做的,顶端画着天师道的五行化炁符号,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这符是李道长按北斗七星方位画的,能稳魂魄。” 他把符纸递到黑影面前,“你本是护人的,当年穿红衣是警示工友避险,不该困在此地受委屈。”
火柴擦燃的瞬间,橙红的火苗照亮了黑影的脸。小生点燃符纸,青烟袅袅升起,绕着黑影转了三圈,带着淡淡的檀香。他又从帆布包里掏出叠黄纸,点燃后轻声念起《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 的经文在夜色里散开,与远处韩江的潮声混在一起。
陈阳突然按住小生的胳膊,眼睛望着黑影,轻声翻译:“他在说‘红是警示色,不是凶色’。当年脚手架第三排有个缺口,夜里看不清,他特意穿红衣站在那儿,怕工友踩空。”
黑影的手指慢慢划过红背心的补丁,那处布料比别处更薄,针脚歪歪扭扭的。老吴哽咽道:“这是三十一年前,老王搬钢筋时,上面的铁扣掉下来,你替他挡了下,划开的口子。我前前后后补了七回,你总说‘别补了,凑活着穿’,可我知道你舍不得这件背心。”
黑影的指尖在补丁上顿了顿,突然拿起背心往身上拢了拢,布料穿过他的虚影却没落下,反倒像是真的穿在了身上。他又指了指竹篮里的厚合粿,嘴角的笑纹更深了,像是在说 “谢谢”。
李道长走上前,手里的拂尘轻轻扫过地面:“潮汕盖房本就敬工匠,上梁要拜鲁班,竣工要谢工匠。你当年在工地护了七个工友的命,该受香火供奉,不该成了孤魂野鬼。”
黑影朝着老吴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许久才直起来。他转身朝着跑道尽头走去,红背心在月光下泛着暖光,走着走着,衣服渐渐化作点点红光,像落在黑夜里的星子,顺着跑道飘向韩江方向,最终消失在夜色里。小生手里的桃木枝不再发烫,罗盘的指针也慢慢停了下来。
三天后,学校在操场西侧立了块青石碑,碑身上刻着 “安全守护者” 五个隶书大字,旁边还刻着件红背心的图案,领口的三道补丁用朱砂描过,格外醒目。老吴提着竹篮站在碑前,把剩下的厚合粿摆在碑座上,又从兜里掏出张新画的平安符,用红绳系在碑顶的铁环上。
“这符是李道长按天师道规矩画的,朱砂混了雄黄酒,能护你魂魄安宁。” 老吴用袖子擦了擦碑上的灰尘,“以后每年翻新,我都给你带厚合粿来。”
小生蹲在碑前系鞋带,突然发现碑座的缝隙里卡着片红布,正是红背心的补丁布料,边角还留着老吴补衣服时的针脚。他摸了摸胸口的契佩,玉佩暖得像晒过太阳,和上次送走小林时的温度一模一样。
后来常有穿红衣服的学生路过石碑,总说能闻到淡淡的菜粿香,像是有人在附近蒸了点心。陈阳蹲在碑前,手指划过红背心的图案,笑着告诉小生:“老郑没走太远,他就坐在凤凰木上,看新操场的孩子们跑步。他说现在的安全警示服又亮又结实,比当年的红背心强多了,就是少了点烟火气。”
夕阳把石碑的影子拉得很长,红背心的图案在余晖里泛着暖光。有个穿红运动服的女生路过,特意停下脚步摸了摸碑上的红背心,轻声说:“奶奶说穿红衣能辟邪,原来真的是这样。”
小生望着远处的韩江,风里带着厚合粿的香气。他终于懂了,所谓凶吉从来不是颜色定的,护人的心意藏在红背心里,藏在厚合粿的米香里,藏在石碑的温度里 —— 这些暖着人心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变成凶兆。就像老吴说的,护人的颜色,从来都是暖的。
凤凰木的花瓣落在石碑上,沾着淡淡的余晖,像给红背心图案绣上了层金边。陈阳突然指着碑顶笑起来:“你看,老吴挂的平安符在飘呢,他肯定是在跟老郑打招呼。” 小生抬头望去,符纸在风里轻轻晃动,阳光穿过符纸的孔洞,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无数双温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