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本子最后一页 “潮郡安澜” 的字迹还凝着墨香,关公瓷像在正厅供桌上泛着温润的金光。母亲刚把新蒸的鼠壳粿摆上供案,巷口卖杏仁茶的阿婆就跌跌撞撞跑进来,竹篮里的瓷碗撞得叮当响:“关木匠!不好了!西平巷闹邪祟了!”
我正帮父亲磨木工凿,凿刃上的寒光晃了晃。西平巷是潮州老城最曲折的巷子,青石板路被踩得油亮,两旁骑楼的阴影能吞掉半个人。前几天路过时,还看见巷口的 “泰山石敢当” 石碑被人用红布裹着,当时只当是居民祈福,没成想真出了怪事。
“阿婆慢慢说。” 父亲放下磨石,给她倒了杯潮州单丛。阿婆的手还在抖,喝了口茶才稳住神:“这三天夜里,巷子里总有人被‘拍肩’。前天李家阿弟下夜班,走几步就被拍一下,回头啥也没有,吓得摔进排水沟;昨晚更邪乎,陈婶家的竹帘被扯得哗哗响,从门缝看进去,就见一团黑影子在院里飘,喊了一声,影子‘嗖’地就没了!”
母亲闻言赶紧摸出张黄符:“是不是玄尘的余孽?” 李道长昨天还说,大邪祟虽除,散落在城里的阴气还得慢慢清。
父亲却摇了摇头,指尖敲了敲桌面:“玄尘的邪气重,会带腐铁腥气,西平巷飘的是潮霉味,倒像老房子积的怨。” 他起身翻出墙角的旧木盒,里面躺着墨斗、桃木尺,还有个用红布包着的小陶罐,“这是我师父传的朱砂,当年他在揭阳老巷驱邪,就靠这东西。”
我赶紧掏出牛皮本子,在新的一页画起西平巷的轮廓 —— 巷口有棵老榕树,中间拐三个弯,尽头是间废弃的糖寮,小时候常去那儿捡糖纸。“爸,那邪祟会不会藏在糖寮里?” 我指着本子上的标记,“那儿半年没人去,阴气重得很。”
陈阳突然从门外探进头,手里举着个罗盘:“我刚路过西平巷,罗盘指针歪得厉害!” 他晃了晃手里的符纸,“李道长说这是‘小遮邪’,不是恶鬼,是老巷积的怨气缠上了迷路的孤魂,成了‘大遮鬼’。” 这说法和我奶奶生前讲的故事一模一样,说是这种邪祟最会用障眼法,把人困在原地打转。
天擦黑时,父亲背着木盒,我揣着桃木匕首,陈阳拎着一盏煤油灯,三个人往西平巷走。往日热闹的巷子此刻静得出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吠都听不见,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抖得厉害。巷口的老榕树叶子纹丝不动,树影投在地上像只张开的大手。
“吱呀” 一声,巷尾的竹器店门开了条缝,老板阿伯探出头:“关木匠,小心点!那东西怕光,你们的灯别灭了!” 他扔过来一把艾草,“点着能驱潮霉气!”
父亲点燃艾草,青烟袅袅升起,空气中的潮味果然淡了些。他从木盒里拿出墨斗,往线轴上倒了些朱砂,墨线立刻染成通红:“潮汕木匠的墨斗是鲁班祖师传的,沾了朱砂能定邪祟。” 他牵着墨线在巷口弹了一道红痕,“这是‘拦门线’,邪祟出不去,也进不来别的巷子。”
陈阳的罗盘突然 “嘀嗒” 响了一声,指针朝着糖寮的方向转得飞快。我们顺着青石板路往里走,煤油灯的光只能照见身前几步,骑楼的阴影里总像有东西在动。走到第三个拐弯处,我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摔碎的粗瓷碗,碗底还沾着没干的杏仁茶 —— 想必是阿婆说的李家阿弟摔的。
“小心。” 父亲突然按住我的肩膀。煤油灯的光里,前方的青石板路上空,慢慢浮起一团黑雾,约摸半人高,飘到哪里,哪里的石板就泛起潮痕。陈阳赶紧掏出黄符,却被父亲拦住:“先看看它的路数,不是恶祟就别下重手。”
那黑雾似乎察觉到我们,突然停下飘动,缓缓转向我们的方向。借着灯光,我看见雾里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是前阵子在巷口迷路的阿公吗?” 我想起上个月,有个外地阿公在西平巷绕了半夜,后来被家人接走了,听说回去就病了。
没等我细想,黑雾突然加快速度朝我们扑来,带着一股刺鼻的霉味。陈阳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父亲却稳稳站着,左手抓起墨斗,右手往陶罐里蘸了些朱砂,掌心搓了搓,突然念起咒来:“火球火球,烧邪烧丑,鲁班祖师赐火权,老巷安宁,居民无忧!”
这咒语比李道长的口诀朴实多了,却带着一股踏实的力量。话音刚落,父亲的掌心突然亮起橙红色的光,一团拳头大的火球慢慢浮起来,暖烘烘的光把周围的阴影都驱散了。火球表面跳动着细小的火星,像揉碎的夕阳,却一点也不烫人 —— 我伸手想去碰,被父亲轻轻拍开:“这火只烧邪祟,不烧活人。”
黑雾见了火球,突然停下攻势,原地打转似乎在害怕。可没过几秒,它又猛地朝父亲扑来,雾里的影子变得清晰了些,果然是个老人的轮廓,只是脸模糊不清,两只眼睛是两个黑洞。“是被怨气缠得糊涂了。” 父亲叹了口气,手腕一甩,火球 “呼” 地朝黑雾飞去。
火球撞上黑雾的瞬间,发出 “滋啦” 的声响,像热油泼在冷水里。黑雾剧烈翻滚起来,里面传出一阵模糊的呻吟,像是老人在哭。我看见那些潮霉气被火球烧得冒烟,黑影的轮廓越来越淡。父亲又念了句咒:“尘归尘,土归土,迷路的魂,回家去吧!” 另一只手弹出墨斗线,红丝缠上黑雾,像给它引路似的。
“啊 ——!” 黑雾里突然传出一声清晰的惨叫,不是凶狠的嘶吼,倒像是解脱的哀嚎。紧接着,黑雾开始消散,先是边缘变得透明,然后整个团块化作一缕缕黑烟,被晚风吹得无影无踪。地上只留下一小滩水渍,很快就被青石板吸干净了,连潮味都没了。
父亲掌心的火球慢慢熄灭,只留下一点余温。他收起墨斗,用桃木尺在地上敲了敲:“怨气散了,老阿公的魂该找到路了。” 陈阳赶紧看罗盘,指针已经恢复正常,稳稳指向 “吉” 位。
这时,巷子里的门窗陆续打开了。李阿婆端着一篮橄榄跑过来,往我手里塞了一把:“关木匠,太谢谢你了!今晚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竹器店老板拎着两串杨桃,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我就说关木匠有本事!这西平巷离不了你!”
陈婶更是夸张,端着个装满腐乳饼的竹篮,硬往父亲怀里塞:“这饼是刚烤的,你带回去给小生吃。以后我们巷子里有怪事,可全靠你了!”
父亲笑着推辞,却架不住大家热情,最后怀里堆了满满一堆水果点心。他看着围过来的居民,拍了拍手里的墨斗:“大家放心,我在西平巷住了三十年,这巷子就是我的家。以后老巷有怪事,尽管找我,我会一直护着你们。”
这话听得我心里暖暖的。我低头摸了摸怀里的牛皮本子,借着煤油灯的光,赶紧画下刚才的场景:父亲站在青石板路上,掌心浮着火球,周围是消散的黑雾,巷口的 “泰山石敢当” 石碑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画到父亲的墨斗时,特意用红笔描了描沾着朱砂的线轴 —— 原来爷爷传下来的木工工具,不只是用来做活的,还是守护家园的法器。
往家走的时候,巷子里的灯笼都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映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碎金。阿婆们在门口聊天,孩子们追着萤火虫跑,连卖杏仁茶的挑子都又支起来了,茶香混着晚风飘得很远。
“爸,你的火球术是师父特意教的吗?” 我忍不住问。父亲点点头,脚下踩着月光:“当年我跟着师父在梅州老巷做活,遇到过比这厉害的‘大遮鬼’,师父就传了我这火球咒。他说木匠做的是盖房子、修家具的活,本就是给人安身立命的,顺便护着街坊邻里,是本分。”
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她看见父亲怀里的水果,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能解决。” 她接过竹篮,往供桌上摆了几个苹果,对着关公瓷像拜了拜,“多亏关老爷保佑,邪祟都不敢近身。”
我趴在桌上,把牛皮本子摊开,在今天的画旁边写了一行字:“父亲的火球,烧散了黑雾,也暖了老巷的夜。” 陈阳凑过来,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墨斗,旁边写着 “鲁班祖师在此”。父亲端着茶过来,看见本子,摸了摸我的头:“以后你也要记住,守护不是靠法术,是靠心里的那份踏实。”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见西平巷传来零星的笑声,还有卖杏仁茶的阿伯吆喝的声音。窗外的月光照在正厅的关公瓷像上,和父亲墨斗上的朱砂红光遥相呼应。我想起父亲掌心的火球,那团橙红色的光不像玄尘邪剑的阴冷,也不像关公虚影的威严,它很暖,像家里的灯火,像母亲烤的腐乳饼,像老巷里代代相传的温情。
或许就像李道长说的,潮汕的安宁,从来不是只靠神明护佑。是父亲这样的普通人,拿着墨斗桃木,念着朴实的咒语;是居民们互相帮忙,递一把橄榄,送一块饼;是老巷里的 “泰山石敢当”,是供桌上的关公像,是每一盏亮到深夜的灯笼,共同撑起了这片土地的安稳。
牛皮本子的最后,我画了个小小的太阳,照在西平巷的老榕树上,树影里藏着父亲的墨斗和掌心的火球。旁边写着:“老巷灯明,邪祟无踪,邻里相守,岁岁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