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火球术故事还在客栈里热传,陈阳总缠着我要学 “护生焰”,说要跟关叔比一比谁的法术更厉害。腊月廿三那天,潮神诞的鞭炮声刚在韩江两岸炸开,灵泉寺的小沙弥就踩着露水跑来了,袈裟下摆沾着草屑,喘着气说:“小生师父,快去湘子桥!小明师兄出事了!”
我手里的桃木剑 “当啷” 掉在案上,心里咯噔一下。上周去寺里送符咒时,还见小明在整理香烛,智明和尚说这孩子最近在练 “静心咒”,连扫地都比从前沉稳。我抓过外套往门外冲,陈阳举着青铜镜跟在后面,边跑边喊:“是不是飞行咒出问题了?我早说该加道稳固符!”
韩江的水汽混着硝烟味扑面而来,远远就看见湘子桥的十八梭船旁围满了人,青灰色的桥墩下攒动着乌泱泱的脑袋。卖甘草橄榄的阿婆踮着脚张望,见我来赶紧扯住我的袖子:“关师父可算来了!灵泉寺的小师父飞江里救人,跟韩湘子显灵似的!”
我拨开人群挤进去,看见智明和尚正站在石阶上,素色僧衣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捏着串佛珠转得飞快。小明缩在他身边,灰布僧衣往下滴着水,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怀里抱着件绣着虎头的童衣,布料还在淌水。他看见我,耳根瞬间红透,赶紧低下头去。
“多亏了这位小师父!” 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扑过来抓住我的手,眼泪混着江风往下淌,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我家阿福跟着外婆来拜潮神,刚蹲在江边捡贝壳,一个浪头就把他卷下去了!你看那水多急 ——” 她指着江面,浑浊的江水翻着白浪,漩涡在梭船间打转,“刚才有个打鱼的大哥想跳下去,刚迈腿就被浪打回来,说底下全是暗礁!”
韩江的凶险我早有耳闻。老一辈常说 “湘桥水流急,神仙难救溺”,这片江面水深丈余,水下暗礁林立,加上潮神诞前后潮汐变化大,每年都要吞掉几个失足的人。湘子桥的桥墩上还刻着老辈人的警示:“莫近矶石,潮来吃人”,可总有人为了捡江边的彩石冒险靠近。
“小明,你慢慢说。” 我蹲下身,看见他手腕上的佛珠绳磨得发亮,还是去年我送他的那串檀香木珠。这孩子是智明和尚半年前收留的孤儿,父母在韩江捕鱼时翻了船,他被救上来时还攥着半块船板。上月教他飞行咒时,我特意选了最温和的 “祥云诀”,反复叮嘱 “非救人不可轻用”,还在他的僧衣里缝了道 “护身符”。
小明的手指绞着僧衣下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今早师父让我来给潮神上香,说潮神诞拜一拜,江面能安稳些。我刚把三炷香插进香炉,就听见有人喊‘孩子掉水里了’。” 他抬眼看了看江面,眼神还有些发怔,“那小弟弟在水里浮浮沉沉,离岸边越来越远,浪头拍得他直呛水,小手乱抓着什么。岸边的人都慌了,有人喊着要找救生船,可船家说这会儿潮太急,不敢开过来。”
智明和尚在一旁补充,声音里带着难掩的赞许:“我赶来时正看见他往江面上飘,僧衣被风吹得像面旗子。这孩子倒沉得住气,先摸了摸阿福的鼻子,确认有气才松了口气。人家要给他磕头谢恩,他赶紧扶起来,说‘是佛道保佑,不是我的本事’。”
“我没多想……” 小明突然抬起头,眼里蒙着层水汽,“就看见小弟弟快被浪卷到桥墩那边了,心里急得慌,突然想起你教的咒。” 他比划着掐诀的姿势,手指还在微微发抖,“我赶紧念‘飞行飞行,腾云驾雾,速去救人,莫误时机’,刚念完脚就轻了,像踩在晒干的艾草堆上似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飘起来。”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江风扯着他的僧衣,脚下是翻滚的白浪,远处的湘子桥桥墩在雾中若隐若现,倒真有几分韩湘子驾云造桥的意境。潮汕民间总说湘子桥是韩湘子与广济和尚共建的,当年仙佛二人驱石为羊、以藤为桥,才在湍急的江面上架起通路。如今这孩子踏着祥云救人,倒像是延续了仙佛济世的香火。
“风从耳边吹过,能听见浪打桥墩的声音。” 小明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眼里也有了光彩,“我看见小弟弟的虎头鞋掉了一只,伸手抓住他衣领时,他还在哭着喊妈妈。” 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落地时腿软得差点跪下,幸好扶住了石阶。”
智明和尚从袖袋里掏出串新佛珠,玛瑙珠子磨得温润,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这是我今早去开元寺请的,住持说沾了三朝香火,能护持善心。” 他把佛珠递到小明手里,指尖轻轻按在孩子的头顶,“飞行咒用来害人,便是邪术;用来救人,就是正道,比什么都强。佛教讲感恩精进,你能以善心驭术,比念一百遍经文都管用。”
小明小心翼翼地接过佛珠,跟旧的那串叠在手腕上,两串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垂着头小声说:“我就是想着快点救人,没想别的。” 我看着他湿透的僧衣,突然想起教他咒时,智明和尚说的 “法术如舟,渡人亦渡己”。那些玄妙的咒语从不是炫耀的本事,是危难时能伸出的手,是绝境中能照亮的光 —— 就像父亲掌心的火球,是凡人守护彼此的勇气;而小明脚下的祥云,是修行者渡人渡己的慈悲。
当天下午我陪小明回灵泉寺换衣服,路过湘子桥时,看见卖茶的阿婆正跟游客讲 “飞和尚救人” 的故事,说得眉飞色舞:“那小师父踩着云就飞过去了,跟当年韩湘子造桥一模一样!” 小明赶紧拉着我躲进树荫里,脸埋在袈裟里不肯出来,却偷偷把两串佛珠攥得更紧了。
从那以后,韩江边总能看见小明的身影。他总背着个装着急救包的布囊,沿着江岸慢慢走,遇到捡贝壳的小孩就叮嘱 “离江水远点”,看见打鱼的船家就问问 “江面稳不稳”。有次我去送符咒,见他正蹲在江边给阿福补虎头鞋,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缝得格外认真。阿福的母亲提着一篮潮汕柑来谢他,他死活不肯收,只说:“让阿福以后别去江边玩就好。”
元宵节那天,韩江两岸挂起了灯笼,远远望去像一条火龙。我和陈阳在湘子桥边看花灯,听见几个后生仔在议论:“听说了吗?灵泉寺有个飞和尚,专救落水的人,上次还救了个打鱼的老汉呢!” 陈阳捅了捅我,朝不远处努嘴 —— 小明正站在桥墩下,帮卖糖画的阿伯收拾摊子,灯笼的光映在他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纯净。
回去的路上,陈阳突然说:“我以前觉得法术要能斩妖除魔才厉害,现在才明白,能救人的法术才最了不起。” 我想起父亲电话里的骄傲,想起小明藏在树荫里的笑容,心里突然通透起来。李道长常说 “道法自然”,或许法术的真谛从不在口诀多玄妙、法诀多复杂,而在使用者的心里 —— 父亲的火球里藏着守护的勇,小明的祥云里藏着救人的善,这些凡人的善意聚在一起,才撑起了潮州城的烟火与安宁。
回到客栈时,月光已经爬上了窗台。我翻开《道门护生录》,在父亲那页 “法术从不是通天的捷径,是凡人守护彼此的勇气” 下面,又添了一行字:“以善为翼,方能渡人渡己”。窗外的韩江传来渔舟唱晚的歌声,与灵泉寺的钟声遥相呼应,我仿佛看见小明踏着月光在江岸边巡逻,脚下的祥云沾着露水,却比任何法术都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