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道长的清玄道堂回来后,潮州的日子像是被浸在了温吞的茶汤里,安稳又扎实。每日天还没亮透,我就揣着祖叔给的旧木牌和李道长送的新木牌出门,辰时准时踏进道堂的青石板院。李道长教我握罗盘时,总让我先闭目静气,说 “罗盘是通阴阳的眼,心不静,眼就不明”;教我调朱砂时,又仔细叮嘱 “朱砂掺雄鸡血,要顺时针搅三十六圈,少一圈则气散,多一圈则火旺”。我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临摹符箓时连呼吸都不敢乱,连道堂里的少年师兄都说:“小生,你画的符纸越来越有劲儿了,上次我用你画的平安符给隔壁阿婆,她夜里都不做噩梦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半月,这天午后,我在出租屋里临摹镇煞符。桌上铺着李道长给的黄纸,朱砂砚台里的红汁还冒着淡淡的热气,我正握着毛笔描最后一道 “雷纹”,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 那脚步声很特别,祖叔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是 “沙沙” 的轻响,张道爷的道靴则带着 “笃笃” 的沉稳,还有一种我没听过的、木屐触地的 “嗒嗒” 声,三者混在一起,竟格外和谐。
我手里的笔猛地一顿,朱砂在黄纸上晕开一小团红。我几乎是跳着跑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祖叔和张道爷,旁边还跟着关圣庙的那位李道长!祖叔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那杆用了多年的旱烟袋,烟袋锅里还残留着些许烟丝;张道爷的深蓝色道袍沾了不少尘土,连束发的木簪都歪了些,想来是赶路累了;李道长则换了身浅灰色的短衫,手里提着一个青布包,包口用红绳系着,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祖叔!张道爷!李道长爷爷!” 我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连忙侧身让他们进屋。出租屋不大,一张木板床占了半间屋,剩下的地方摆着一张旧八仙桌和两把椅子,父亲从工地捡回来的废木板被我当成了书桌,上面摊满了符纸和古籍。祖叔他们进来后,屋里瞬间显得拥挤起来,却也添了几分热闹。
祖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掌粗糙,却带着熟悉的暖意:“小生,好些日子没见,又长高了。” 张道爷则打量着桌上的符纸,嘴角微微上扬:“看来李道长把你教得不错,这镇煞符的纹路,比之前规整多了。” 李道长也笑着点头,目光落在我胸口的两块木牌上,眼神里带着几分欣慰。
我正想多问几句,门外又传来父亲的脚步声。父亲刚从工地回来,身上还穿着沾着机油的工装,手里提着一个装着馒头的塑料袋。他看见屋里的三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忙不迭地把馒头放在桌上,转身去烧水:“哎呀,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集市买些菜。”
水壶在煤炉上 “滋滋” 地冒着热气,父亲一边给三人找干净的茶杯,一边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一起来?祖叔你不是在村里忙吗?张道爷和李道长爷爷也难得下山。”
祖叔在八仙桌旁坐下,从怀里掏出烟丝,慢悠悠地卷着烟,笑着说:“前几日村里的王二婶去镇上买东西,碰到了你工地的工友,说你带小生在潮州拜了关圣庙,还认了个姓李的道长学道。我想着好久没见你们,就收拾了些东西过来看看。正巧在村口碰到张道爷,他说要去关圣庙找李道长议事,我们就一路结伴来了。”
张道爷接过父亲递来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看向李道长:“其实我们此次同来,除了看看小生,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 这孩子命格特殊,自小就跟邪祟打交道,又接连与咱们几人结缘,该让他知道,咱们看似各有传承,实则本源相通,都是为了护佑人间。”
李道长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青布包放在桌上,解开红绳,从里面取出三本书。我凑过去仔细看 —— 第一本是祖叔常带在身上的《乡土杂术记》,封面是用粗布做的,已经泛黄发黑,边角都卷了起来,封面上的字迹是用毛笔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第二本是张道爷的《道门基础要略》,和我之前在老家见过的一模一样,蓝色的布面封皮,上面绣着一个小小的太极图;第三本则是李道长自己的《圣爷祀典录》,封面上画着关圣爷的画像,红脸长髯,手持《春秋》,画像周围还绣着一圈云纹,格外精致。
李道长将三本书摊开在桌上,指着书页对我说道:“小生,你看这三本书,记载的内容看似不一样,实则根子里的道理是相通的。祖叔的《乡土杂术记》里,记的都是农村里的土法驱邪、看风水的法子,比如用三叉苦的叶子煮水涂脚,能防苗蟥叮咬;用桃木枝插在大门两侧,能镇住宅子里的煞气;还有在院子里种艾草,能驱散蚊虫,也能挡些不干净的东西。这些法子看似简单,却都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经验,藏着顺应自然的道理。”
他顿了顿,又指着张道爷的《道门基础要略》:“张道爷的书里讲的是正统的道术,如何画符、如何布阵、如何请神,每一步都有讲究。就像画符,要先净手、焚香,再凝神静气,心里想着符的用处,手里的笔才能稳,画出来的符才有用。这些道术看似复杂,实则也是在遵循‘阴阳平衡’的规律,借天地之力对抗邪祟。”
最后,李道长指着自己的《圣爷祀典录》:“我这本书则侧重祭祀礼仪,如何供奉关圣爷,如何在社日举行祭祀活动,如何借圣爷的香火护佑百姓。比如每月的初一、十五,要在神像前摆上水果、糕点,点燃三炷香,诚心跪拜,这不是迷信,而是在聚集百姓的‘诚心’。诚心多了,正气就足了,邪祟自然不敢靠近。”
他合上三本书,目光变得郑重起来:“这三本书,一本讲土法,一本讲道术,一本讲祭祀,看似毫无关联,可根子里的核心都是‘顺天道、护人间’。天道有常,阴阳有序,咱们学道、用道,都是在顺应天道,用天道的规律保护百姓,维护世间的秩序。”
祖叔这时已经卷好了烟,用火柴点燃,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烟圈。他放下旱烟袋,接过话头:“李道长说得对。就说你小时候遇到的血瞳鼠和苗蟥吧,你还记得吗?当时你脚上爬了苗蟥,我把它捉下来,用烟头烫死了。你当时还问我,为什么用烟头烫。现在我告诉你,苗蟥靠吸人血为生,身上带着阴毒,属‘阴’;烟头是明火,能烧尽阴邪,属‘阳’。用烟头烫苗蟥,就是用‘阳火’克‘阴毒’,这和张道爷用符纸驱邪,是一个道理。”
他顿了顿,又说道:“还有那只血瞳鼠,眼晴通红,是沾了怨气。我当时用夹子捉它,夹子上抹了艾草汁。艾草是纯阳之物,能驱散怨气,所以那只老鼠才会害怕。你看,我用的是土办法,张道爷用的是符纸,可目的都是一样的 —— 赶走邪祟,保护你。”
张道爷闻言,从怀里掏出一张用过的驱邪符,递给我。我接过符纸,只觉得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暖意。符纸上的符文是 “雷纹”,线条粗细不一,却格外有力,像是真的有雷电在上面游走。
“小生,你看这符纸,” 张道爷指着上面的雷纹,“雷属阳,是天地间最刚猛的力量之一,能破一切阴邪。我画这张符时,心里想着‘驱邪护正’,手里的笔跟着心念动,符文才能承载雷电之力。祖叔用艾草汁驱邪,是借艾草的纯阳之气;我用雷纹符驱邪,是借天地的雷电之力;李道长在庙里烧香,是借百姓的诚心正气。咱们用的方法不一样,可都是在借助‘阳力’对抗‘阴祟’,就像医生治病,有的用汤药,有的用针灸,有的用推拿,方法不同,但目的都是让病人康复。”
李道长这时从青布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香炉,放在桌上,又拿出三炷香点燃。香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檀香,飘在屋里,让人心里格外平静。李道长拿起《圣爷祀典录》,翻到记载关圣爷的那一页,对我说道:“关圣爷是忠勇仁义的象征,百姓敬他、拜他,不仅仅是因为他能护佑平安,更是因为他代表着人间的‘正气’。我在庙里烧香,看似是求圣爷护佑,实则是在聚集百姓的诚心。一个人的诚心或许微不足道,可千万人的诚心聚在一起,就能形成一股强大的正气。这股正气,能驱散邪祟,能安定人心,能维护世间的秩序。”
他顿了顿,又说道:“这和祖叔在村里帮人看宅基地,讲究‘藏风聚气’是一个道理。祖叔看宅基地时,会选背山面水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能聚集天地间的灵气,让住在里面的人身体健康、家宅平安;张道爷教你‘静心打基础’,也是在养你的‘正气’。一个人的心静了,正气才能足,遇到邪祟时才不会慌,才能用道术保护自己和家人。个人有正气,家宅有正气,世间有正气,才能让邪祟无处藏身。”
我听得入了迷,先前学道时遇到的许多疑惑,此刻都像被拨开了迷雾,豁然开朗。我忽然想起前几日在李道长道堂里的事,连忙问道:“李道长爷爷,张道爷,祖叔,前几日李道长教我看罗盘,他说罗盘能辨阴阳、定方位,还说咱们住的出租屋,门窗朝东,东边属震,震为雷,能化煞气。这是不是也和你们说的‘顺天道’有关?”
“正是!” 祖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天道有常,阴阳有序,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罗盘上的刻度,对应的就是天地间的阴阳变化。东边属震,震为雷,雷是阳力,能化煞气;西边属兑,兑为泽,泽能滋养万物;南边属离,离为火,火能驱寒;北边属坎,坎为水,水能润田。李道长让你看罗盘,就是让你懂这些规律,顺应这些规律。”
他指了指窗外的老榕树,继续说道:“就像这棵老榕树,它生长在巷口,根系发达,能固住泥土,还能为街坊们遮阴。这就是它顺应天道的表现 —— 该长的时候长,该停的时候停,不违逆自然规律。田里种庄稼也是一样,春天播种,夏天生长,秋天收获,冬天休耕,要是违了节气,就没收成。住房子也是如此,门窗朝东,能晒到早上的太阳,阳气足,住里面的人就不容易生病;要是门窗朝北,常年见不到太阳,阴气重,就容易招邪祟。咱们学道的,说到底,就是懂天道、顺天道,再用天道的规律,护佑人间。”
张道爷喝了口茶,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小生,你之前认的那个‘契爷’,之所以是邪祟,就是因为它逆了天道。它借关圣爷的名头,不是为了护人,而是为了吸你的阳气、聚你的怨气,壮大自己的力量。它这样做,就是违逆了‘顺天道、护人间’的根本,所以才会让你做噩梦,让你浑身不自在。”
他顿了顿,又说道:“而咱们几人,不管是用土法、用道术、用祭祀,都是在阻止这种违逆。祖叔在村里帮人驱邪,是为了让村民们平安生活;我教你道术,是为了让你能保护自己和家人;李道长在庙里供奉圣爷,是为了聚集正气,护佑一方百姓。咱们做的这些事,看似平凡,却是在维护世间的秩序 —— 让该生的生,该灭的灭,让好人平安,让邪祟消散。”
李道长这时从青布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桃木牌,递给我。我接过桃木牌,只觉得入手温润,上面刻着和我胸口新木牌一样的符文,符文周围还刻着一圈小小的云纹。李道长笑着说:“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用的是关圣庙后山上的桃木,还在神像前供奉了三天三夜,和关圣庙的神像气息相通。你带着它,再加上祖叔给你的旧木牌、张道爷教你的道术,往后遇到邪祟,也能多几分底气。”
他摸了摸我的头,眼神里满是期许:“小生,你要记住,不管是哪门哪派的本事,不管是土法、道术还是祭祀,只要是用来护人、用来守正,就是正道。就像山间的溪流,有的从东边来,有的从西边来,有的从南边来,有的水流急,有的水流缓,可最终都会汇入大河,流向大海,目的都是滋养大地、润泽万物。咱们也是一样,虽然传承不同,方法不同,可心里都装着‘护人’两个字,都是为了维护世间的秩序。只要咱们道根同源,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破不了的邪祟,没有护不住的人间。”
我小心翼翼地把桃木牌挂在脖子上,和另外两块木牌贴在一起。三块木牌传来淡淡的暖意,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牌子里渗出来,顺着我的血管流遍全身,让我心里格外踏实。我看着祖叔、张道爷和李道长,忽然明白了 —— 他们就像三棵大树,虽然品种不同,生长的地方不同,可根都扎在同一片土地上,都在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遮风挡雨。
夕阳透过窗户,洒在桌上的三本书上,书页上的字迹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金光。父亲已经煮好了面条,还从集市买了些咸菜和腊肉,摆了满满一桌子。祖叔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腊肉,笑着说:“还是城里的腊肉香,比村里的好吃。” 张道爷则端着碗面条,慢慢吃着,偶尔和李道长聊几句村里和庙里的事。李道长说起关圣庙前几日的社日,百姓们都来烧香,场面热闹得很,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摸了摸胸口的三块木牌,看着桌上的几人,心里满是坚定。我知道,往后的路或许还会遇到邪祟,还会有危险,可我不再是一个人 —— 有祖叔的土法相护,有张道爷的道术相教,有李道长的香火相佑,还有李道长的新艺相授。我们道根同源,心向正道,就像一束束微光,聚在一起,就能照亮黑暗,定能护得住家人,守得住人间,让那些诡异邪祟,再也不敢来扰。
夜色渐深,煤炉上的水壶还在 “滋滋” 地冒着热气,屋里的笑声和谈话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格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