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是在颁奖礼进行到一半时开始飘落的，起初只是极细的几缕，像谁不小心扯断的银线，悄无声息地粘在落地窗外的玻璃上。
苏晚星坐在后排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丝绒座椅的纹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第一排。
顾言泽正微微侧着身，替林薇薇整理被风吹乱的碎发。
那只手，曾经无数次这样拂过她的发梢。
三年前的深秋，电影学院的银杏落了满地。
她在排练厅练到深夜，低血糖犯了，晕乎乎地靠在墙角。
顾言泽就是这样伸出手，指尖带着刚买的热奶茶的温度，轻轻把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别到耳后。
傻丫头，不知道按时吃饭吗？他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风声，温柔得让她鼻尖发酸。
那时的他，眼里的光比今晚所有的镁光灯都要亮。
晚星姐，你的手在抖。小雅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旁边，递过来一瓶温水。
别紧张，我看了网上的预测，好多影评人都说是你呢。
苏晚星接过水，指尖的凉意顺着瓶身蔓延开。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种事哪说得准。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雾中灯》里的阿秀是她拼了半条命换来的角色。
为了演好那个在战火中失去所有的哑女，她跟着聋哑学校的老师学了三个月手语，把剧本上所有的台词都翻译成手势刻在脑子里；
为了找到角色濒临崩溃的状态，她连续一周只睡三个小时，在片场被道具划伤了手臂也浑然不觉。
导演在杀青宴上握着她的手说：晚星，你身上有股狠劲，这在年轻演员里太少见了。
可这些，在铺天盖地的资本运作面前，似乎一文不值。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舞台两侧的大屏幕，提名名单还在滚动播放。
《雾中灯》的片段一闪而过，画面里的阿秀穿着破旧的棉袄，在废墟里无声地寻找失散的弟弟，那双眼睛里的绝望和坚韧，是她熬了无数个夜晚才捕捉到的情绪。
而紧随其后的，是林薇薇在《夏夜晚风》里的镜头。
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女主角对着男主撒娇，睫毛上的亮片晃得人眼晕。
那部剧的制片人是顾总的朋友。小雅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愤愤不平，
听说评审团里有两位评委，去年都接了星途传媒投资的戏。
苏晚星的心沉了沉。她不是不懂这些潜规则，只是总抱着一丝侥幸。
顾言泽曾跟她说：只要演技过硬，总有被看见的一天。
她信了，像信奉神只一样信奉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直到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夜。
他也是这样穿着黑色西装，站在她家楼下的梧桐树下，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晚星，我们分手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她当时还穿着他送的兔子睡衣，赤着脚冲下楼，抓住他的胳膊追问为什么。
是因为林薇薇吗？她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回答，只是掰开她的手指，语气冷得像冰：苏晚星，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分手不需要那么多理由。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现在在上升期，恋情对我影响不好。
她当时还傻傻地想，是不是只要她乖乖的，等他事业稳定了，他们还能回到过去。
直到半个月前，狗仔拍到他和林薇薇一起进了酒店，他工作室的回应是剧组聚餐，只是恰好同行。
自欺欺人，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
下面要颁发的是最佳新人奖！主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打断了苏晚星的思绪。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看向舞台中央。
聚光灯扫过五个提名者的脸，当镜头落在她身上时，她看到大屏幕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惶恐。
颁奖嘉宾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导演，他拆开信封的动作被无限放慢。
台下的掌声渐渐平息，连呼吸声都仿佛能听得见。
苏晚星的手心全是汗，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地撞击着胸腔。
获得本届金兰奖最佳新人奖的是——老导演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念出那个名字，林薇薇！《夏夜晚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苏晚星看着身边的人都站起身鼓掌，看着大屏幕上林薇薇惊喜交加的脸，突然觉得很荒谬。
她像个局外人，看着这场精心编排的闹剧，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恭喜薇薇！小雅的声音带着哽咽，大概是怕她难过，还特意加了句，这奖根本不配她拿，晚星姐，你比她好一百倍。
苏晚星没说话，只是望着台上。
林薇薇穿着鹅黄色的礼服，提着裙摆跑上台，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双手接过奖杯时还在微微颤抖。
谢谢大家，谢谢评委老师，她哽咽着开口，声音甜得发腻，特别要感谢我的公司，感谢言泽哥一直以来的照顾，还有我最好的朋友晚星——
她转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苏晚星的位置，举起奖杯晃了晃，笑容灿烂得刺眼：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周围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有人低声议论：她们关系真好啊。
真好？苏晚星差点笑出声。
她想起去年冬天，林薇薇抱着她的胳膊哭，说自己签的小公司快倒闭了，半年没接到戏，爸妈还等着她寄钱回家。
晚星，《夏夜晚风》那个角色，能不能让给我？林薇薇红着眼睛，我知道这个角色对你很重要，可是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那时《夏夜晚风》的制片人刚跟她谈好合同，女主角的人设虽然傻白甜，但制作班底不错，对新人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
她看着林薇薇哭得通红的眼睛，想起两人在宿舍分享一碗泡面的日子，心一软就答应了。
她亲自给制片人打电话，说自己临时接了别的戏，推荐了林薇薇。
制片人当时还惋惜地说：晚星，你可想好了，这机会难得。她笑着说：我相信薇薇能演好。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自己，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林薇薇还在台上说着感言，那些感谢的话像针一样扎进苏晚星的耳朵。
她再也坐不住了，低声对小雅说：我去趟洗手间。
穿过喧闹的人群时，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同情的、嘲讽的、幸灾乐祸的……
那些目光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身上。
她挺直脊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可攥紧的拳头暴露了她的狼狈。
走到走廊尽头，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吸了好几口气，眼泪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没拿到奖，而是因为不甘心。她不甘心自己的努力被践踏，不甘心真心被当成驴肝肺，不甘心在这片浑浊的泥沼里，连挣扎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抹了把眼泪，以为是小雅发来的消息，划开屏幕却看到顾言泽三个字。
心脏猛地一缩，她几乎是立刻接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言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都是假的，你相信我对不对？
她指的是刚才小雅发的消息。在林薇薇获奖的瞬间，微博上突然炸开了锅，#苏晚星抢戏#的词条以惊人的速度爬上热搜。
点进去一看，全是营销号发布的长文，配图是她和《雾中灯》导演在酒局上的合影。
那张照片是剧组杀青宴拍的，当时导演喝多了，拉着她的手说：晚星，以后有好角色，我还找你。
周围好多人都在拍照，不知被谁恶意裁剪过，看起来竟然像是她在对导演举止亲昵。
文字里更是添油加醋，说她如何靠不正当关系抢了林薇薇的角色，甚至编造出她学生时代霸凌同学的谣言。
那些评论像潮水一样涌来，恶毒得让她浑身发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顾言泽冷淡的声音：晚星，事到如今，解释还有什么用？
什么叫没用？苏晚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是林薇薇！一定是她干的！你让她出来澄清！
晚星，顾言泽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薇薇刚拿奖，你别闹了。而且……那些事，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苏晚星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握着手机的手猛地垂下。她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那些谣言，那些中伤，他或许早就知情，甚至……参与其中。
她想起三个月前他说的事业上升期，不想被恋情捆绑，想起他和林薇薇在镜头前的亲密互动，想起刚才他说的那句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所有的碎片突然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真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他们利用她的感情，利用她的善良，把她当成垫脚石，一步步往上爬。
而她，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还傻傻地期待着能回到过去。
手机从掌心滑落，地一声掉在地上，屏幕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像她此刻的心。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林薇薇挽着顾言泽的手臂走了过来。
她大概是刚从庆功宴上过来，脸上还带着红晕，看到苏晚星时，故作惊讶地捂住嘴：晚星，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呢。
苏晚星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眼神却冷得像冰：找我干什么？看我笑话吗？
林薇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无辜的模样：晚星，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她晃了晃手腕上的手链，那是顾言泽送的限量款，你看，言泽哥刚给我买的，好看吗？
苏晚星的目光落在她另一只手腕上，那里空空如也。
她想起去年自己生日时，用第一个女主角的片酬给林薇薇买的细链，当时林薇薇抱着她说：晚星，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我要戴一辈子。
可没过多久，她就在林薇薇的抽屉最底层看到了那条链子，上面落满了灰尘。
原来所谓的一辈子，不过是说说而已。
林薇薇，苏晚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夏夜晚风》的角色，是我让给你的。
《雾中灯》的试镜，是你自己发挥失常被刷下来的。我们之间的账，是不是该好好算算了？
林薇薇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算？苏晚星，你拿什么跟我算？
现在所有人都觉得你是抢资源的坏女人，而我是众望所归的最佳新人。
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哦对了，忘了告诉你，那些照片和爆料，都是我安排的。谁让你总是挡我的路呢？
包括顾言泽吗？苏晚星看着她，声音微微发颤。
林薇薇笑了，挽紧了顾言泽的胳膊：你说呢？言泽哥从一开始爱的就是我，跟你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利用你当时的热度罢了。
苏晚星的目光转向顾言泽，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可他眼底的默认，比任何话语都要伤人。
原来那些海誓山盟，那些温柔体贴，全都是假的。他对她的好，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
苏晚星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看着眼前这对，觉得无比讽刺。好，真好。
她点点头，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踉跄，却没有回头。
走到颁奖礼现场门口时，雨已经下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片水花。
记者们早就等在那里，看到她出来，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围了上来。
苏晚星，请问网上的爆料是真的吗？
你和顾言泽分手是不是因为你劈腿？
你抢了林薇薇的角色，现在有什么想说的？
麦克风和摄像机怼到她脸上，闪光灯在雨幕中炸开，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想解释，可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
那些恶毒的问题，像一把把尖刀，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混乱中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穿着高跟鞋的脚踝一崴，重心不稳，重重地摔倒在红毯上。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高定礼服的裙摆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的皮肤在冰冷的雨水里冻得发僵。
周围的闪光灯更密集了，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拍下她狼狈的模样。
那些快门声，像重锤一样砸在她的心上。
她趴在湿漉漉的红毯上，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恍惚间，她看到顾言泽撑着伞，小心翼翼地护着林薇薇从她身边走过。
林薇薇的鹅黄色礼服在雨幕中格外显眼，她甚至还侧过头，对着苏晚星的方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晚星，这就是抢我东西的下场。林薇薇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的耳朵里。
顾言泽始终没有回头。
苏晚星趴在地上，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累。
累得不想挣扎，不想解释，甚至不想站起来。
她想起三年前刚进电影学院的时候，她站在礼堂的舞台上，对着全校师生说：我想成为一个好演员，让我的名字出现在字幕最前面。
那时的她，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扎着简单的马尾，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她还记得第一次拿到剧本时的激动，第一次拍吻戏时的紧张，第一次被导演夸奖时的开心……
那些关于梦想的碎片，此刻像玻璃渣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原来娱乐圈的聚光灯有多亮，阴影就有多深。而她，已经被彻底拖进了那片不见底的黑暗里。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大概是有人报了警。苏晚星躺在湿漉漉的红毯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意识渐渐模糊。
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可她已经感觉不到了。
红毯尽头的方向，隐约还能看到颁奖典礼的灯光，璀璨而耀眼。
那里有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奖杯，有她渴望已久的认可，可现在，都与她无关了。
光灭了，梦碎了。
她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花，狼狈地凋零在无人问津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