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宗推门走进客栈时,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店内的宁静。
他抬手拂了拂肩上沾染的尘土,浑浊的目光在不大的客栈里缓缓扫过。
靠窗的位置坐着个满身血气却神态悠闲的男子,正悠闲得喝着酒。
当视线落在那男子脸上时,张玄宗的脚步骤然顿住,神色瞬间一怔。
杨晨?
居然是他!
天门通缉榜上稳居榜首的“葬送者”。
自从天门将通缉令传遍西大陆,杨晨的画像就贴满了每个城镇的告示栏。
他斩杀圣子候补林昊、屠戮数十个天门附属宗门的事迹,更是被东大陆迁来的修士们反复提及。
论名气,杨晨比他这个榜二要响亮得多,论凶名,更是无人能及。
可这份怔忪只持续了片刻,张玄宗便缓缓摇了摇头,眼底的惊讶被更深的麻木取代。
同他一起逃出来的师长和师兄弟都死在追杀他的天门圣子手里了……如今他孑然一身,活着与死了本就没什么分别,就算遇到的是杨晨又如何?
难不成还能比现在更惨?
他收回目光,走到客栈中央的一张空桌前坐下,对着店小二哑着嗓子开口:
“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都端上来,再来一坛陈年烈酒。”
店小二看着他满身的杀气,又瞥了眼靠窗的杨晨,不敢有半分怠慢,连忙应了声“好嘞”,转身钻进后厨忙活去了。
没过多久,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便摆了上来,还有一坛封口的烈酒。
张玄宗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心中的寒意。
他拿起筷子,闷头往嘴里扒着饭菜,动作机械,仿佛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客栈里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响,杨晨依旧慢悠悠地吃着,偶尔抬眼看向张玄宗,眼神里没有敌意,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半晌后,就在张玄宗将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时,客栈的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没有刺耳的吱呀声,只有一阵清风随着来人一同涌入,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杨晨和张玄宗几乎是同时抬起头,朝着门口望去。
只见门口站着一名身着青衣的男子,衣袂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如同月下的柳枝般潇洒自如。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哪怕只是随意站在那里,也像是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卷。
男子的目光在客栈里缓缓扫视,先是落在了张玄宗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随即又转向杨晨,当看清杨晨的面容时,他的表情也是一怔,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同时遇到天门通缉榜上的前两名。
但这怔忪也只是一瞬,男子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刻意靠近两人,只是找了个离他们不远不近的空位坐下,对着店小二温和地说道:
“来三两道清淡些的小菜,再来一壶碧螺春。”
杨晨看着青衣男子从容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兴趣。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朝着青衣男子的方向轻轻晃了晃,算是打过招呼。
青衣男子见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他待店小二将茶水端上来后,拿起茶杯,对着杨晨遥遥一敬,动作优雅,礼数周全。
随后,三人便陷入了一种奇妙的默契之中。
杨晨慢条斯理地品着酒,张玄宗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青衣男子则小口啜饮着茶水,偶尔夹起一筷小菜。
客栈里再次恢复了宁静,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青衣男子见杨晨放下了酒杯,张玄宗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便放下手中的茶杯,清了清嗓子,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温和却有力,清晰地传到了客栈的每个角落:
“听闻,玄宗兄号称大乾五百年来资质最高之人。
论修为,你实力冠绝同辈;
论声望,道元宗未投靠天门之前,你便是大乾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无数人以你为榜样。
但我却听说,这些都不是玄宗兄最引以为傲的。
你最骄傲的,是你的棋艺。”
说到这里,青衣男子顿了顿,目光落在张玄宗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当年玄宗兄曾在京城的棋院摆下擂台,一人同时与十一位大乾国手对弈。
从日出到日落,最终以全胜的恐怖战绩完胜,被世人誉为‘再世棋圣’。
此事在大乾流传甚广,我也是早有耳闻。”
张玄宗听到“棋艺”二字时,紧闭的眉头微微动了动,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没有接话。
青衣男子见状,继续说道:
“不才,鄙人对自身棋艺也颇为自得,这些年来遍访东大陆的棋术高手,从未遇到过敌手。
如今有幸在此见到玄宗兄,便生出一个想法。
在杀你之前,想与玄宗兄讨教一盘围棋,不知玄宗兄意下如何?”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若是玄宗兄赢了,鄙人便立刻退回天门,从此不再参与对你的追杀;若是玄宗兄输了……”
话说到这里,青衣男子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此时,客栈里的其他客人早已察觉到不对劲,悄悄放下碗筷,溜之大吉,只剩下掌柜的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
杨晨端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青衣男子,心中却在快速思索。
能说出这样的话,又有如此气度,此人绝非凡俗。
他想起之前击杀的林昊,不过是个圣子候补,连真正的圣子都算不上,而眼前这位,恐怕就是天门真正的圣子之一。
他曾听人说过,天门共有一百三十六位圣子,每一位都是从千万年轻弟子中优中选优挑出来的佼佼者。
他们自幼便由数位天门名师亲自调教,修炼的是天门整合了东大陆数十家门派道法所创出的最上乘功法,享用的更是整个天门最顶尖的资源。
天材地宝、上古法器、秘境机缘,只要他们需要,天门便会不遗余力地提供。
也正因为如此,每一位圣子的实力都强横到了极致。
寻常修士跨越一个境界战斗已是极限,而对这些圣子来说,超越一两个境界斩杀敌人,不过是等闲之事。
林昊那样的圣子候补,在真正的圣子面前,连提鞋都不配。
张玄宗在听到青衣男子的话后,原本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青衣男子,嘴角勾起一抹嗤笑,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嘲讽:
“你杀了我道元宗那么多师兄弟,手上沾满了我宗门弟子的鲜血,如今却想靠一盘棋就了事?
赢了就让你退回天门,不再追杀?你想得也太好了吧!”
青衣男子听到张玄宗的嘲讽,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生气。
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右手,对着张玄宗的桌子轻轻一挥。
只见一道无形的气劲骤然出现,如同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张玄宗桌上的碗筷、酒坛、剩菜全都稳稳地托了起来。
然后轻飘飘地飞到了旁边的空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连一滴酒、一粒菜都没有洒出来。
紧接着,青衣男子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古朴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副精致的围棋。
棋盘是用千年阴沉木制成的,上面刻着细密的棋盘纹路。
黑棋是用深海玄铁打磨而成,泛着幽冷的光泽,白棋则是用暖玉雕琢,透着温润的莹光。
他将棋盘轻轻放在张玄宗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拿起黑棋,放在自己手边,又将白棋推到张玄宗面前。
做完这一切后,青衣男子走到张玄宗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对着张玄宗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和地说道:
“玄宗兄,请吧。”
杨晨坐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围棋的记忆也被渐渐唤醒。
他来自蓝星,当年《棋魂》热播时,他曾被里面的围棋世界深深吸引,特意报了个围棋培训班学习。
那时候他还算有些天赋,短短两年就达到了业余二段的水平,甚至还参加过几次城市级别的业余比赛,拿过不少小奖项。
后来阿尔法狗横空出世,在围棋领域吊打所有人类棋手。
让他觉得人类在围棋上的努力仿佛失去了意义,便渐渐不再碰围棋了。
虽然时隔多年,他的棋力早已不如从前,但基本的规则和局势判断还是没问题的。
他知道,大乾的围棋规则和蓝星古代一样,都是白子先行。
在大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棋力较高的人会主动选择黑棋,让对方拿白子先行,以此显示对后进的提携和尊重。
青衣男子主动拿起黑棋,让张玄宗拿白子,这显然是在暗示,他认为自己的棋力要高于张玄宗。
这无疑是一种挑衅。
但张玄宗面对这种挑衅,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经历了宗门覆灭、亲友惨死,心境早已远超常人。
他深知,高手对弈,心态比棋力更重要。
对方越是托大,他就越要沉住气,用实力让对方尝尝托大的代价。
张玄宗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白棋罐中取出一颗白子,轻轻放在了棋盘的右上角“星”位上。
青衣男子见状,也不犹豫,拿起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左下角的“星”位上。
一场关乎生死的围棋对弈,就此开始。
杨晨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棋盘。
他能看出,张玄宗的落子沉稳大气,布局严谨,每一步都透着“再世棋圣”的风范;
而青衣男子的落子则更为灵动,看似随意,却暗藏杀机,每一颗黑子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在棋盘上悄然布下陷阱。
两人的落子速度都很快,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客栈里显得格外清晰。
转眼间,棋盘上便布满了黑白棋子,棋局很快就进入了中盘阶段。
张玄宗在布局阶段,就已经察觉到了青衣男子的棋力。
对方的棋路开阔,计算精准,对局势的把控更是炉火纯青,实力丝毫不逊色于他,甚至隐隐比他还强了一线。
这让他心中暗暗警惕,落子也越发谨慎起来。
随着棋局的推进,局势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青衣男子的黑子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张玄宗的白子层层包围,尤其是张玄宗精心培育的一条“大龙”,更是被黑子围得水泄不通。
虽然这条大龙还有几处可以挣扎的空间,有几口“气”尚未被封死,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它已经很难逃脱被围杀的命运。
想要保住这条大龙,张玄宗唯有放手一搏,在包围圈中开辟新的生路,用一场惨烈的战斗,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此时棋盘上的局面,竟然和张玄宗此时的处境惊人地相似。
他就像这条被困的大龙,被天门的势力层层包围,看似还有挣扎的余地,实则早已陷入绝境。
这只是巧合吗?
张玄宗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当他看到青衣男子落下那颗封死他最后一处逃生之路的黑子时,心脏骤然一缩,心中大惊。
如果只是巧合,那也就罢了;
可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意味着,眼前的青衣男子从一开始就在刻意引导棋局,将局势一步步推向现在这个地步。
能做到这一点,说明对方的棋力已经达到了深不可测的境界。
不仅能精准计算每一步的变化,还能预判他的落子思路,甚至能将棋局与现实局势完美结合。
张玄宗呆呆地看着棋盘,手中的白子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棋艺,竟然也会败得如此彻底。
道元宗没了,亲友没了,现在连最后一点骄傲也被人碾碎了。
良久,张玄宗缓缓放下手中的白子,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落寞:
“我输了。”
青衣男子看着他,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玄宗兄承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