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老城区巷口停下时,雨势已转为细密的冷雾。叶哲付了车钱,拉开车门。他探身进去,手臂穿过黄嫣腋下,想扶她出来。指尖触到她臂膀的瞬间,一股异常的热度透过湿透的布料传递过来。他动作一顿。 “黄嫣?”他低声叫她。 她没有回应,头歪向一边,闭着眼,呼吸短促。叶哲心下一沉,半抱半扶地将她挪出车厢。她身体软得厉害,几乎完全挂在他身上,双脚落地时虚浮地踉跄了一下。叶哲不得不收紧手臂,将她更稳固地圈在自己怀里。校服湿淋淋地紧贴着她的皮肤,勾勒出单薄得有些过分的肩胛线条。雨水沿着她的鬓角滑下,流经颈侧,渗入那件同样湿透的校服领口。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掠过她锁骨下方——那道淡粉色的旧疤痕,此刻在湿冷空气和异常体温的蒸腾下,透出一种不正常的红晕,像被灼伤过后的印记。 他托着她后背的手掌下,清晰地感受到她细微的、无法自控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支撑。入手却是一片冰冷的黏腻。那不是雨水,是冷汗。她掌心湿冷滑腻,而在这份湿冷之中,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气味。 这气味像一根无形的线,猛地勒紧了他的神经。不是花香,也不是雨水的气息,是一种……药味。一种带着苦涩底调的、属于药片的味道。这味道瞬间击穿了他混乱的思绪,将某个尘封的画面硬生生拽到眼前—— 十年前,福和中学医务室。同样是暴雨倾盆的夜晚。他发着高烧,躺在狭窄的病床上,意识模糊。门被撞开,浑身湿透的黄嫣冲了进来,怀里还护着一个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塑料袋。她焦急地和护士说着话,声音带着哭腔。他烧得昏沉,只记得她白大褂的口袋里,似乎露出半截小小的白色药瓶标签。那是什么药?当时他没看清,也没力气去想。后来,那画面就被愧疚和逃避深深掩埋。 此刻,这几乎被遗忘的、混杂在雨水和冷汗里的药味,与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药瓶标签瞬间重叠!胃药。那标签上的字,此刻在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就是这个味道!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猛地砸进叶哲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喉头像被什么死死扼住,几乎无法呼吸。她一直……?这么多年? “唔……”怀里的黄嫣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身体猛地一沉,往下滑去。叶哲瞬间回神,手臂爆发出更大的力量,死死箍住她下滑的身体。她身体的滚烫透过湿冷的衣物灼烧着他的皮肤。发烧了!这个念头让他所有的疑问和震惊都暂时被压下,只剩下一个更急迫的声音:带她回去! 他咬紧牙关,几乎是半抱着她,用尽全力支撑起她虚软的身体,朝着巷子深处那栋熟悉的、爬满了枯萎藤蔓的老楼快步走去。脚步沉重而急切,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他顾不上去看她的脸,顾不上追问那药味和记忆的关联,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臂弯里这具滚烫、虚弱、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体上。 “坚持一下,马上到了。”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老旧居民楼的单元门近在眼前,锈迹斑斑的铁门在昏暗的路灯下投下沉默的影子。他腾出一只手,费力地在裤袋里摸索钥匙,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黄嫣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滚烫的呼吸断断续续拂过他的颈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叶哲的心被这温度揪得生疼。他摸索钥匙的手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钥匙串几次从湿滑的手指间滑脱。终于,他摸到了那把熟悉的钥匙,用力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叶哲用肩膀顶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和潮湿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楼道里一片漆黑。他顾不上开灯,凭借着记忆,半拖半抱着黄嫣,几乎是跌撞着踏上狭窄的楼梯。 楼梯又陡又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黄嫣的脚几次绊在台阶上,身体完全失去支撑,全靠叶哲的力量硬拽上去。她的头随着颠簸在他肩上晃动,额头无意中蹭过他的下颌,那触感烫得惊人。叶哲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在胸腔里擂鼓般敲打着。他不敢停歇,咬紧牙关,手臂肌肉绷紧到极限,一步,两步……老旧楼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终于爬上了二楼。叶哲喘着粗气,汗水混着雨水从额角滑落。他靠在自家那扇斑驳的深色木门前,再次摸索钥匙。这一次更快些,门锁应声而开。 他几乎是撞开门,将黄嫣半抱半拖地带进屋内。反手用力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湿冷的雨气。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模糊的微弱街灯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长久未住人的清冷尘埃味。 叶哲摸索到墙边的开关,“啪”一声打开了灯。昏黄的白炽灯光瞬间洒满了小小的客厅,也清晰地照亮了臂弯里的人。 黄嫣闭着眼,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湿透的头发黏在脸颊和额头上,几缕发丝下,她的眉头痛苦地紧蹙着。校服紧紧贴在身上,锁骨下那道疤痕的红晕在灯光下更加刺眼。她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 叶哲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她移到客厅那张蒙着防尘布的旧沙发上。她的身体软软地陷进去,没有任何反应。他半跪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轻轻覆上她的额头。 掌心下传来的温度滚烫得吓人,像一块燃烧的炭。叶哲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到冰冷的谷底。果然烧得很厉害。这热度,这虚弱的状态,绝不仅仅是淋雨着凉那么简单。那药味,那旧伤……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底盘旋,带着冰冷的钩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让她暖和起来,把这身湿透的、冰凉的校服换掉。他站起身,环顾这间久未居住、积着薄灰的屋子。记忆里,父母的卧室应该有干净的毛巾和衣物。他快步走向卧室门,拧动门把手。 门开了。叶哲正要迈步进去寻找干净衣物,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沙发上的黄嫣似乎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昏黄的灯光下,黄嫣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因为高烧而显得水汽氤氲,眼神涣散,没有焦距,茫然地落在天花板的某个角落。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像是在无声地呓语。 叶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转身,几步回到沙发边,俯下身,紧张地看着她。“黄嫣?你说什么?”他凑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需要确认她是否清醒,是否在叫他,或者……是否在说什么他必须知道的事情。 黄嫣的头在沙发靠枕上微微转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缓慢地、艰难地移动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对上他近在咫尺、写满焦灼的脸。她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一丝微弱的气音终于逸了出来,破碎而模糊: “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