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在病房里规律地响着,像无形的秒针,一下下敲在叶哲紧绷的神经上。黄嫣看着他,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氧气面罩边缘凝结的水珠,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 叶哲的心被那片死寂的沉默攥紧了。他看着她眼里的幽暗,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枯竭的疲惫和……遥远。这眼神,像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瞬间将他隔绝在外。他忽然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同样让人窒息的暴雨夜。记忆的闸门被这相似的眼神猛地撞开。 不是现在这个消毒水弥漫的病房,而是老旧校医务室昏黄的灯光下。浑身湿透的黄嫣,怀里紧紧护着什么冲进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衣角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积成一小滩水渍。她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却执拗得惊人,径直走向校医。叶哲当时就在旁边,因为打球扭伤了脚踝。他只看到她校服后背湿了一大片,隐约透出点奇怪的神色,但她走得很快,他看不清。校医似乎问了她什么,她只是用力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没事,先看看它。” 她小心翼翼地把怀里那团湿漉漉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是一株根部裹着泥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蒲公英。叶哲当时只觉得奇怪,甚至有点好笑,不明白她为什么为了一株野草淋成这样。他记得自己还问了一句:“黄嫣?你还好吧?” 她没回头,只是胡乱点了点头,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肩膀微微发抖。 此刻,这遥远又清晰的画面与眼前病床上苍白的脸重叠在一起。那些被他当年轻易忽略的细节,那些她低低的“没事”和闪躲的眼神,此刻化作汹涌的潮水,带着迟来的、尖锐的痛楚,狠狠拍打着叶哲的神经。保温杯打翻时她后颈迅速泛起的红痕、实验室玻璃碎片划破她手指后洇出纸巾的鲜血、她无名指内侧那道发白的旧疤……这些零碎的片段,被医生那句“陈旧的损伤”、“这些年怎么熬过来的”瞬间串联起来,形成一条清晰的、指向他自身无知的轨迹。 他欠她的,何止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叶哲猛地伸出手,不是去碰那枚刺眼的银戒,而是紧紧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的那只冰凉的手。她的手很瘦,骨头硌着他的掌心,凉意直透心扉。他握得很用力,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错过的岁月和未曾察觉的疼痛攥回来,又怕太用力弄疼了她。 “黄嫣,”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喉咙,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急切,“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他的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指细微的颤动。她浓密的睫毛剧烈地抖动起来,像被狂风吹过的蝶翼,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不安的阴影。氧气面罩里的雾气急促地蒙上一层,又散开。她的嘴唇在面罩下无声地开合了几次,最终,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那层塑料的阻隔,艰难地传了出来: “叶哲……” 她停住了,似乎需要积蓄全部的力气。叶哲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那声音依旧很轻,像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砸在叶哲心上: “有些事,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去的。” 话音落下,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坚决地闭上了眼睛。被叶哲紧握的手指,也一点点从他滚烫的掌心里抽离,最终无力地垂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只有心电监护仪,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