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透过暴雨洗刷过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淡漠的光斑。
傅司寒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高大的身躯僵直如石雕,唯有额上那枚被她按下的符印,正以一种惊心动魄的频率灼烧,渗出细密的血珠,在他冷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宛如一滴泣血的朱砂痣。
沈清棠指尖轻抚过那处滚烫的烙印,命数眼已在无人察觉间悄然开启。
左眼所见,他体内奔腾的金血流速紊乱不堪,如失控的怒涛,那根代表寿命的丝线剧烈震颤,几欲断裂,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拉扯着,顽强地维持着连接。
而右眼,则在他胸口处捕捉到了三道前所未有清晰的蓝色机遇轨迹,它们彼此交织,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核心——一道指向他心口的陈年旧伤,预示着“旧伤复发”;一道缠绕着他的太阳穴,预示着“记忆回涌”;而第三道,则直接贯穿了他的心脏,赫然显现出四个字:“情感失控”。
沈清棠心头微微一沉。
她瞬间了然。
神格正在用最暴烈的方式排斥“爱”这种它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人类情感。
每一次记忆的复苏,每一次心跳的加速,都是对他神魂的凌迟。
傅司寒,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强行在神明的漠然里,为她留下一席之地。
她若无其事地抽回手,从床上起身,姿态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然而,在转身去取衣衫的刹那,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剧烈地呛咳一声,一口粘稠的黑血喷薄而出,被她眼疾手快地用袖中早已备好的绢帕死死捂住。
几乎是同时,手腕上那只古朴的手镯微微发烫,空间内的灵泉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损耗,一缕极细的银色雾气自她腕间皮肤渗出,如活物般缠绕而上,悄无声息地修复着她被反噬之力震伤的经脉。
沈清棠面不改色地将那方浸透黑血的帕子收入空间,心念一动,直接投入了那尊熊熊燃烧的焚我鼎中。
“轰”的一声,鼎中火焰瞬间腾起一抹诡异的幽蓝色,带着极致的阴冷与毁灭气息。
这是神格反噬所化的毒火,唯有至纯至阳的心头血方可镇压。
她凝视着那幽蓝的火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想烧死他?先问问我,愿不愿意。”
话落,她从药圃中取下一片品相最好的静魂青昙花叶,指尖一碾,化作细腻的翠色粉末。
她将其小心翼翼地混入一碗早已备好的养血汤药中,端着汤碗,款步走回床边。
“天亮了,”她声音轻柔,“喝药了。”
温水煮蛙,剥皮抽骨。
她要用这世间最温柔的方式,一点一点,将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从她男人的身体里彻底剥离。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边喂他喝药,一边用看似随意的语气提起:“对了,我听说城西那片老宅区……就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好像快要拆了。”
傅司寒喝药的动作一顿,沉默了良久,那双刚刚褪去血泪、恢复纯金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挣扎。
最终,他喉结滚动,沙哑地开口:“我带你回去看看。”
车停在荒废的庭院外,杂草已长得没人膝盖高。
沈清棠没有丝毫犹豫,提着裙摆,径直走向记忆中那座早已倾颓的西厢房——那里,是她前世为了救他,最后一次施针的地方。
她在一片碎瓦乱石前停下,缓缓蹲下身,纤细的指尖拨开覆着青苔的瓦砾,很快,半块残破的石碑显露出来。
碑上只有一个字,笔锋清隽,是个模糊的“棠”字。
她抬起头,看向身后沉默矗立的傅司寒,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奇异的轻笑:“你说奇不奇怪,我最近总在梦里听见,有人就是在这里,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像是在求救。”
话音落下的瞬间,傅司寒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太阳穴突突狂跳,识海深处仿佛有惊雷炸响!
一段被神格强行封印的记忆碎片,轰然冲破了枷锁!
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古旧的厢房里,药香与血腥气混合。
一个瘦弱的少女伏在案前,呕出大口的鲜血,她手中的银针颤抖着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意识被无边黑雾吞噬的最后一刻,她用尽全身力气,尚未唤完那句“傅司寒,活下去”……
他瞳孔剧烈收缩,喉间一甜,一丝血沫从唇角溢出,声音因极致的震惊而扭曲:“是你……当年在地下拳场之后,是你替我续了命!”
“嘘。”沈清棠站起身,趁他心神剧震,主动握住了他冰冷而颤抖的大手。
她的命数眼早已开启到极致!
右眼死死锁定了他此刻“记忆共振”的关键节点,左眼则清晰地监测到,每当那段属于“她”的记忆涌现,他体内神格核心的运转,便会出人意料地出现一个长达零点三秒的停滞!
就是现在!
沈清棠立即催动空间之力,将昨夜以心头血与红莲灰烬凝练成的“情噬针”,无声无息地分化为九根比发丝更细微的愿力丝。
借着掌心交贴的掩护,那九根闪烁着微光的丝线,缓缓注入他紊乱的经络之中。
每一根丝线上,都缠绕着她义诊千万人时,那些被救者留下的、最纯粹的执念与祝福。
它们悄无声息,如春雨润物,精准地渗透进神格契约上那些因记忆冲击而产生的细微裂缝。
沈清棠唇角微扬,那笑容病态而美丽。
她不要斩断契约,那会让傅司寒的灵魂一同崩解。
她要让这份属于人类的、滚烫的“爱”,长进神格的骨髓里,与它共生,直到它从内部开始腐烂、溃败!
归途的车上,气氛压抑到极点。
突然,傅司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一打方向盘,黑色的越野车如脱缰的野兽,直直冲向盘山公路旁边的悬崖边缘!
他金色的眼瞳涣散,神性彻底占据上风,口中发出冰冷的咆哮:“离开她!她是你的劫!”
沈清棠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袖中的银针早已夹于指间,蓄势待发。
可她没有出手。
反而,在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摩擦声的瞬间,她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不顾一切地扑入他怀中,用尽全力抱住他僵硬的脖颈,柔软的唇瓣贴在他耳边,声音轻如羽絮:“寒,别看前面,你看外面——”
“桂花开了。”
傅司寒失控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下意识地转头,视线透过车窗,看见漫山遍野的野桂花,在风中簌簌飘落,宛如一场无声的香雪。
这景象,与当年她昏迷不醒时,他守在病床前,日日夜夜看到的窗外,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他眼中金芒剧烈闪烁,仿佛有两股截然不同的意识正在进行着惨烈的交战。
最终,所有的疯狂与暴戾都化为乌有。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死死埋进她温暖的颈窝,高大的身躯剧烈颤抖,嗓音沙哑破碎,带着孩童般的无助与恐惧:
“别松手……清棠,求你,别松手。”
沈清棠闭上眼,脸上绽开一抹胜利的微笑,右手却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悄然结成最后一个法印。
第九根愿力丝,已穿过所有阻碍,精准地没入了他心口最深的那一道旧伤疤痕。
窗外,一朵虚幻的双生昙花在风中轻轻摇曳,花瓣一片片剥落,又一片片重生。
回到别墅,一路无话。
他只是死死攥着她的手,那力道不带任何情欲,更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他吞噬。
脑海中,那些破碎的、矛盾的、属于“他”和“祂”的记忆,如同一场永不停歇的海啸,反复冲刷着他几近崩塌的神魂。
我是谁?
那个在祭坛上被锁链贯穿的守陵人?
还是那个在雨巷里被她救起的凡人?
那些被她唤醒的温情脉脉,是真的存在过,还是神格为了考验他而制造的幻觉?
混乱中,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成型——他需要证据,需要一些……能证明“他”真实存在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