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勤政殿。
登基二十余载,明德帝赵俨勤勉治国,未曾有一日懈怠,每日早朝后,他都会在勤政殿专注批阅奏章,处理国事。
殿内静谧无声,巨大的朱红色立柱上盘绕着栩栩如生的金龙,龙眼镶嵌着宝石,在阳光的折射下,隐隐约约透露着威严冷肃之气。
少顷,赵俨两指并拢轻按眉心,望着手里看了半天却一字未进脑袋的奏章,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心上放了事情,效率果然大打折扣,今日十五,那孩子要来,他竟连奏折都看不进去了。
这时,福全轻步走进殿内,躬身禀报道:“皇上,谢大人到了。”
赵俨闻言,终于放下手中的奏章,抬头看向福全,温和的语气带着些许急切:“快请他进来。”
福全领命,脚步放到最轻,转身退出殿内。
趁着这片刻空隙,赵俨抬手整了整衣襟,又轻轻抚平袖口的褶皱,神情依旧沉稳,眼中却隐隐透着一丝期待,他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不自觉地望向殿门。
不多时,谢道存缓步走入殿内。
他神色恭谨,依礼躬身行礼,声音沉稳而从容:“臣谢道存,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俨抬手示意殿内侍从退下,待众人离去,他才温声说道:“恪之,此处并无外人,不必如此拘礼,快起身吧。”
谢道存闻言,神色依旧淡然,依言直起身来。他目光平静,语气不卑不亢:“不知皇上今日召见微臣,有何吩咐?”
赵俨深深凝视着眼前神色淡漠的隽朗青年,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无从说起。
召他前来,其实无事,他只是想看看他。
弘化十八年秋,梁州连续暴雨,河水暴涨,农田和房屋都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朝廷下拨的赈灾粮又被贪官污吏暗中克扣,转手卖给粮商,致使饥荒蔓延,灾情愈演愈劣,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惨象。
先帝知晓后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地方官员,另派人前往梁州赈灾济贫,东宫自请同赴灾区。
先帝坚决反对,但耐不住东宫心意已决,执意不改。无奈之下东宫求助于胞姐永宁公主,二人一同恳切劝说,先帝最终拗不过他们的坚持,只得松口应允。
谁知不过短短几日,梁州便传来惊天噩耗——东宫在勘察地形时,突遇洪水,竟被汹涌的波涛卷走,连尸首也未能寻回。
中宫闻讯后悲痛欲绝,一病不起,御医们竭尽全力也束手无策,药石无灵,未出半月便如风中残烛;先帝亦因此深受打击,大病一场,久卧病榻,朝政日渐荒废。
原本东宫稳坐高台,皇帝与外戚全力扶持,朝局稳如泰山,其余皇子不敢有丝毫觊觎之心。然而东宫猝然离世,朝野震动,局势骤然变得错综复杂,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谁都想放手一搏,谁都不肯放过这次机会。
弘化十八年末,夺嫡风云骤起。
大皇子率先举兵,率众直逼乾清宫,威逼先帝退位,一时朝野震动。四皇子一脉不甘示弱,以护驾勤王之名起兵与大皇子对峙。
两军交锋,刀光剑影,权力的争夺让这片曾经庄严神圣的宫殿化作一片修罗场,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砖瓦,都见证了这场血腥的厮杀。
有道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皇子与四皇子龙争虎斗,蓄势待发的五皇子趁二人两败俱伤之际悄然出手,终揽大权于己手。
权力的争夺早已让人性荡然无存,五皇子惨无人道,先是诛杀了两位兄长,随后将还保存着势力的二皇子囚禁于天牢。
而这位二皇子,正是如今的皇上,赵俨。
六皇子当时年仅七八岁,七皇子更是尚在襁褓之中,五皇子却毫不留情,各赐下鸠酒一杯,将二人一并除去。
血脉相连的兄弟自相残杀,先帝闻讯,悲愤交加,呕血不止。
五皇子以为自己高枕无忧,不料先帝早已留有一手。
羽林军虽已倒戈,但先帝暗中训练了一支金吾卫,此军人数虽少,却个个武艺高强,且只听命于先帝一人。二皇子借助外祖家的势力,牢中传信,与先帝联手,最终将五皇子扳倒。
先帝在弥留之际,毅然传位于二皇子,大局既定,这场血腥的权力之争才画上了句点。
二皇子与七皇子乃一母同胞,其母是当年备受宠爱的高贵妃,即如今的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出身江北名门姜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灵心慧性,更兼姿容绝世,风华绝代,入宫后深得先帝宠爱,短短数年便从才人一路晋升至贵妃之位,宠冠六宫,为先帝共生育两子,即二皇子赵俨,和七皇子赵值。
夺嫡之争开始时,赵值还不满一岁。
世人皆以为,当年尚在襁褓中的七皇子早已夭折,成为皇室斗争的牺牲品。
实则不然。
赵俨深知五皇子心狠手辣,迟早会将兄弟们斩草除根,值儿那时尚在襁褓之中,若继续留在皇宫,只会陷入险境,难以保全。为了值儿的安危,他建议母妃让值儿假死,再去求助镇国公谢如松,求他帮忙抚养值儿,以避五皇子之毒手。
镇国公与外祖父交情深厚,且为人仗义,必不会对他们的请求置之不理。母妃虽心中万般不舍无奈,却也只能听从他的计策。
所以被五皇子鸠酒毒杀的七皇子,其实是他找的替罪羊。
而真正的七皇子,自幼被养在陇西。
如此瞒天过海,转眼间已过二十余载。
赵俨从心底深处叹出一口气,母子不能相认,手足不能同行,他知道谢道存至今仍对自己当年的决定耿耿于怀,这份介怀如同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们同胞兄弟之间。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行动弥补昔日的遗憾,尽管他知道,有些裂痕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愈合。
但总好过一点都不挽留。
赵俨沉默片刻,随后缓缓开口,“杜崇谋逆之事,证据确凿,若不早日铲除,皇兄心中寝室难安。不知恪之你打算何时动手?”
赵俨:“皇兄想先从威远侯府下手。”
杜崇自从尚公主之后,便奉先帝之命一直留在京城,但他仍保留着并州节度使的身份。
权力如同滋养人心的毒药,东宫之位迟迟空置,几位皇子的心都渐渐开始活跃起来,一年多前赵俨得知,二皇子齐王赵璟竟主动与杜崇暗中勾结,意图谋反。
赵俨心中一片冰凉。
齐王赵璟,母妃为宠妃颖妃,出身江南淮州林氏,与威远侯府大房夫人林氏同属一族,血脉相连。赵俨有理由怀疑威远侯府也牵涉其中,否则齐王何来兵马与杜崇谈判?
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人。更何况,如今朝中文官与武将的比例大幅失衡,武将们抱团取暖,蠢蠢欲动,挫一挫他们的锐气势在必行。
杀鸡儆猴,而威远侯府,正是那只被选中的“鸡”。
拿威远侯府开刀,本是他们早已谋划好的计划。赵俨本以为谢道存会顺着他的意思继续推进,却没想到谢道存话锋一转,沉声道:“臣已查明,威远侯府与此事并无牵连。威远侯府世代为国捐躯,功勋卓着,威远侯本人更是勤勉尽责,忠心耿耿。若贸然对威远侯府下手,恐怕会令像威远侯这样的忠臣心寒,动摇国之根本。”
赵俨愣了好一会儿,仔细琢磨着谢道存的话,迟疑地问道:“恪之的意思是,我们不再动威远侯府了?”
谢道存淡淡点头:“是的。”
赵俨眉头微皱,追问:“那我们应该从谁下手?”
谢道存目光低垂,语气沉稳而冷静:“臣以为,可以借永宁长公主之手,直接除掉杜崇。”
“哦?”赵俨眉头紧锁,满脸疑惑,“恪之此话怎讲?”
谢道存缓缓解释道:“永宁长公主的赏山椿宴即将举行,她已设下陷阱,意图陷害谢府大夫人王氏。杜崇此人好色成性,最好人妻,早已对王夫人垂涎三尺。这或许是个绝佳的机会。”
赵俨依旧不解,纳闷道:“即便如此,最多也只能治杜崇一个觊觎人妻的罪名,这有什么用?恪之,你该知道,我们的重点是收回杜崇手中的兵权。”
谢道存神色笃定,淡淡道:“陛下怎知瑞雪园里没有杜崇的人?”
赵俨不再纠结此事,他心中隐隐察觉到,谢道存似乎无论如何都不愿对威远侯府下手了。
他忍不住问道:“恪之,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韩清正对你说了什么,还是他对你下了什么蛊?我们最初商定的计划,可不是这样。”
谢道存心中缓缓自嘲一笑。
怎么了?
他也想知道自己怎么了。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让自己这般惦念牵挂,只要一想到韩相宜,想到她那双灵动清澈、沉稳平静却又带着一丝狡黠的眼眸,他便再也无法对侯府下手。
侯府若倒,韩相宜必定伤心。
而他,不愿看到她伤心。
殿内静默片刻,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赵俨目光直直落在谢道存身上,眸色逐渐变得深沉,过了好半晌他才慢道:“罢了,罢了,既然恪之心意已决,那一切就都按恪之的意思来吧。”
“杜崇城府极深,留给我们试错的空间有限,恪之可千万不要让皇兄失望。”
谢道存郑重其事,道:“臣必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赵俨微顿,少顷后又道:“太后近日时常提起你,心中甚是挂念,总念叨着想见你一面。”
太后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谢道存,每月十五是他们约定见面的日子,谢道存以述职为由入宫,实则为探望太后。
然而上月,谢道存因在潮州处理案件,未能如期进宫,太后的期盼也随之落空。
“待会儿去陪她说说话罢。”
谢道存微微点头,恭敬地应道:“喏。”
谢道存略作停顿,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继续说道:“近日倒春寒,天气反复无常,温差颇大。陛下日理万机,难免疏于顾及自身,臣恳请陛下多加保重龙体。”
赵俨闻言,神情一怔,似乎有些意外,片刻后,嘴角浮现出浓浓的笑意。
“好,好,皇兄知道了,恪之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