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幼凝有些新奇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少女明眸善睐,唇瓣不点而朱,裁剪流丽的旗袍线条将玲珑有致的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清媚之态浑然天成。
她浅浅弯起唇角。
第一次尝试旗袍造型,效果还算不错。
“瑞霄,”她轻声唤道,“帮我换下来吧。”
身后却一片安静。
她略带疑惑地回头,又唤了一声:“瑞霄?”
瑞霄这才恍然回神,脸颊泛起红晕:“小姐,您刚才说什么?”
蒋幼凝不由失笑:“可以换下来了。”
瑞霄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为她拉下拉链,动作间忍不住赞叹着:“小姐,您方才真是……我都看呆了。这旗袍不愧是夫人为您专门定制的,穿上后比画报上的电影明星还要美!”
蒋幼凝眼含笑意,摇了摇头。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这爱美的性子改不了,见到好看的人与物,总要痴痴看上片刻。
同一时间。
军政部会议室内。
室内空气凝重,几乎能拧出水来。
贺北疆端坐主位,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身上,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今晚你去了哪里?”
他指尖在桌面重叩几下,“你的部下汇报,说你临时有事,擅离岗位。”
贺北疆凝视着眼前这个由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义子,眼神复杂难辨。
身边不少人,就连蒋励也曾委婉提醒,告诫他切忌养虎为患,以前他不以为意,这些年,他确实越来越看不透贺长昭了。
若说他有夺权之心,当初就不会主动搬出帅府,自请分权;可若说他毫无野心,那他浴血沙场,立下赫赫战功,是在图什么?
他幼时在帅府遭受的冷眼与排挤,贺北疆不是不知道。
可欲成大事者,谁不是在荆棘丛中踏血而行?如果连这点委屈都承受不住,不配做他的义子!更不配谈兵权!
他膝下子嗣,名义上是四子三女,嫡出的唯有长子贺长龄,与长女贺宝怡。
长子贺长龄今年二十四岁,气度沉凝,是他属意的继承人,婚事自然需要谨慎,从长计议;长女贺宝怡今年二十一,去年刚与北方一世家的公子定了亲事,由主母朱氏仔细挑选。
其余皆为庶出。
他向来公私分明,不是他刻意贬低,那几个孩子或因生母眼界所限,或因自身资质平庸,终究少了能担大局的气魄与胆识,只能在联姻一事上些许价值。
可以说,对他们,他从未抱以厚望。
至于贺长昭,这个义子,反倒成了他心底最复杂难言的一枚棋。
想着想着,贺北疆脑海里蓦然浮现出另一张坚毅的面孔,是贺长昭英年早逝的生父。这位忠勇双全却太过本分的部下,他们父子是何其相像。
同样胸怀韬略,却同样深沉沉默。
“长昭,你一直是个好孩子。”
许久,见贺长昭始终垂首不语,贺北疆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最终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
“你是我亲手打磨出来的剑,是我最锋刃的部分。”他声音沉缓,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我不希望看到这把剑,最终指着我自己。”
贺长昭喉结轻滚,恭而敬之:“绝无可能!”
“义父教诲,长昭明白。”
听到这十二个字,贺北疆眯了眯眼,眼眸里闪过满意的神情。
他盯着面前的青年,说道:“今日擅离职守之事,念在初犯,不予追究。”接着指节叩了叩桌面,声线冷厉,“但,下不为例。”
贺长昭颔首,“是。”
“另外,半月后是你七妹的成人宴,你蒋家妹妹也会到场。”贺北疆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她刚留洋归来,可以借此机会在沪上名流亮相,届时府中宾客繁杂,安保一事由你全权负责,绝不能出半分差池。”
“长昭领命。”
贺北疆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想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窥见内心真实的波澜。
终于,他放了人,“去吧。”
贺长昭垂首行礼,军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叩出清晰的回响,旋即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退出会议室。
翌日,蒋公馆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蒋幼凝刚步下旋转楼梯,便瞧见客厅里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她眸中顿时漾开惊喜:“思茗!”
黄思茗闻声转头,眼底的欣喜同样藏不住,但她转瞬又故意抱起手臂,下巴微扬,语气骄矜:“好你个蒋凝儿!回了沪上竟也不先知会我一声,若非昨日母亲提起,我至今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呢!”
黄思茗的母亲也是沪上书香门第,年轻时与宁芝华是闺中密友。当年蒋氏夫妇北上,将女儿托付给贺家,黄夫人便时常带着自己的女儿前去探望,一来二去,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手帕交。
如今宁芝华归来,各在其位,两位夫人也恢复了从前的交往,不是相约打牌,就是共赏插花,情谊比年轻时候更添了几分。
蒋幼凝自知理亏,挽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在沙发上坐下,软声解释:“是真的来不及告知你,其实按原计划,我本该一个月后才到岸的。”
不久前她在与父亲通信时,得知财政部有一个机要秘书的职位空缺,考虑到时间不等人,等她按照原定行程回来,这个机会定然已错失,她只好当机立断,申请提前结业回国。
黄思茗听罢,那点佯装的不满早已烟消云散。
她本来就不是真的生气,挚友归来已是天大的喜事,漫漫归途路辛苦又忙碌,哪还顾得上那些细枝末节?
“罢了罢了,回来就好!”她转而兴致勃勃地问起,“蒋叔叔可有为你准备接风宴?定在什么时?”
一想到好友即将重回沪上名媛圈,黄思茗就按捺不住地激动。
沪上那些名媛整日忙着终日吹嘘自己,早就忘了那几年被蒋幼凝轻易比下去的时光,如果不是好友远渡重洋去留学,哪里轮得到那些人故作姿态?
尤其是孙家那位四小姐孙璐珈,仗着家中富可敌国,平日里眼高于顶,拽的不行。
蒋幼凝浅啜一口红茶,对好友道:“父亲并未单独为我设宴。”
她放下茶盏,声音温润:“不过半月后贺府四小姐的成人礼,我会出席。”
黄思茗长袖善舞,是个灵秀的人物,眼波微转便领会了其中深意,不由轻笑:“这位贺四小姐倒是沾了你的光,平白得了这般隆重的场面。”
蒋幼凝但笑不语,纤长指尖轻抚过杯沿,算是默许了这个说法。
提起贺府,黄思茗忽然不说话了,只将蒋幼凝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直看得她心生疑惑。
“怎么了思茗?”蒋幼凝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为何这样看我?”
“幼凝,”黄思茗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可知你不在沪江的这几年,坊间流传着一个说法吗?”
这话题转得突兀,蒋幼凝微微怔住:“什么说法?”
“他们都在说,贺家大少爷贺长龄至今未娶,是在等你回来呢。”
蒋幼凝闻言,只轻轻一笑,眼底未见波澜:“这是他自己的事。”
“哎呀,你也太无情了!”黄思茗夸张地捂住心口,仿佛听见了贺长龄心碎的声音,“你和他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你也说了,”蒋幼凝端起茶盏,语气云淡风轻,“只是青梅竹马。”
黄思茗见她这般,便也不再深究,转而笑道:“贺家这几位少爷小姐,如今可是沪上最炙手可热的香饽饽。除了大小姐贺宝怡已定亲,其余皆未有着落,也不知大帅心里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什么章程?
蒋幼凝眼前掠过那张深沉刚毅的面容。
对此人,她评价复杂:
批评谈不上,认可却也有限。
蒋幼凝没接这话。
黄思茗说完,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她轻轻握住蒋幼凝的手,道:“你能这般清醒就好,我总觉得贺长龄,不像表面那般温润无害。”
人人都道贺家大公子温润如玉,是沪上唯一能与蒋幼凝并肩的良配,可黄思茗每每见他那完美无缺的笑容,心底总会泛起寒意。
一个被义子压了数年风头的嫡长子,当真能毫无芥蒂地保持这般如玉温良吗?
她不信。
蒋幼凝指尖的温度与黄思茗交叠,唇边漾开一抹浅笑:“我省得的,你且宽心。”
正午,蒋幼凝留黄思茗用了午饭。
精致的本帮菜盛在青花瓷碟里,两位小姐就着桂花糖藕的甜香,从时下流行的旗袍款式聊到新排的话剧,竟是一刻也停不下来。
这一聊便忘了时辰,待黄思茗惊觉窗外暮色四合,起身告辞时,天边已染上了大片瑰丽的晚霞。
蒋幼凝亲自将她送到雕花铁门处,两人又立在初绽的玉兰树下说了几句体己话,方才依依作别。
华灯初上时分,公馆门前再次响起汽车引擎声,蒋励与宁芝华恰巧前后脚回来。
宁芝华今日出去周旋了一整天,此刻面上虽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底却难掩一丝疲惫,她将手包交给迎上来的女佣,又由着丈夫替她脱下薄纱披肩,这才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落座。
“今日在教育司长李夫人那里喝茶,”宁芝华端起温热的红茶抿了一口,声音放轻了些,“听她透露,孙家那位刚从伦敦回来的二公子,似乎要与刘家联姻了。”
她这话说得轻,落在暮色沉沉的客厅里,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蒋励正要松领带的手微微一顿。
这消息来得突然,但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这沪江城,谁不知是吴、贺、孙、刘四家的天下。
吴氏盘踞政界,一言可定乾坤;贺氏手握枪杆,掌控着半壁江山的军统系统;孙家把持财政命脉,金山银海皆从其指缝间流淌;而那刘家,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通过遍布各界的门生故旧,织就了一张庞大而缜密的人事与组织网络。
这四姓之间,姻亲、同窗、利益,早已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每一次联姻,都不仅仅是两个年轻人的结合,更是势力版图的一次微妙调整。
蒋励知道,自己虽然不在四姓之列,但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孤身北上求学,执意从文并踏入中央财政部的门槛时,便已亲手将自己、将整个蒋家,缚上了这张盘根错节的权力之网。
他蒋家,早已与这庞然大物紧紧缠绕,挣不开,也逃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