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宾利平稳地驶离半山,将那座如同蛰伏巨兽的宅邸,远远甩在身后。
车厢内,隔音效果好得惊人,几乎听不见窗外的风声。
刚刚在沈家老宅那场几乎凝固了空气的对峙,仿佛是一场遥远的梦。
林可可蜷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小巧的鼻尖在玻璃上呵出了一小团白雾。
她没说话,只是悄悄地,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沈叶辰紧握的掌心里抽出来。
指尖冰凉,还带着未干的冷汗。
刚刚站起来舌战群儒,说不紧张是假的。
那更像是一种进入“研究状态”的应激反应,大脑高速运转,屏蔽了所有情绪,只剩下分析与应对。
直到现在,尘埃落定,后知后觉的紧绷感才漫了上来。
“怕了?”
身旁,传来沈叶辰低沉的嗓音。
他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是反手,用更温柔的力道,将她微凉的指尖重新包裹进掌心。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热,像一个恒温的热源,源源不断地传递着安定的力量。
“才没有。”林可可回过头,冲他眨了眨眼,梨涡若隐若现,“我只是在复盘我的田野调查报告。”
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清了清嗓子。
“观察对象:沈氏族群。核心特征:典型的父权制,等级森严,存在旧王、挑战者、既得利益者和旁观者等多种角色。”
“老狮王,也就是你爷爷,掌控欲极强,习惯用制定规则的方式来维持权威。”
“你的姑姑沈月华,是典型的狐假虎威型角色,自身能力不强,靠依附权威获得存在感。”
“秦语薇,段位就高很多了。她擅长利用环境和规则,扮演一个‘维护者’和‘得体者’的角色,以退为进,攻击性藏得很深。”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眼睛亮晶晶的,完全不像刚经历了一场豪门恶战,倒像是刚看完一部有趣的纪录片。
沈叶辰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胸腔里那点因家族而起的郁结之气,散得一干二净。
他凑过去,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
“那……‘挑战者’的同盟,也就是我,表现怎么样?”他压低声音问,气息温热。
林可可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脸颊微微发烫。
她伸出小手,在他下巴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压低声音说:
“表现满分。”
“知道在雌狮捕猎的时候,保持安静,在旁边提供战略支持。”
“是很有眼力见的优秀雄狮。”
沈叶辰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震动,他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轻轻蹭着。
“我的女王,今天光芒万丈。”
他没说的是,当她站起来,说出那番关于“新荣耀”的话时,他整个世界的光,好像都汇聚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那种震撼与骄傲,远比赢得任何一场商业谈判,都来得汹涌。
“赌约,你真的有把握吗?”他收紧手臂,声音里终究还是透出一丝担忧。
“那不是赌约。”
林可可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声音闷闷的,却透着一股笃定。
“那是我早就计划好的,‘流浪猫疗愈所’项目路演的第一步。”
“只不过,投资人,是你爷爷而已。”
沈叶辰愣住了。
他看着怀里这个小脑袋,忽然明白,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退缩或妥协。
她只是在等一个,能将自己的计划,摆上沈家牌桌的,最佳时机。
而今晚,她等到了。
……
第二天上午,林可可的“第一位投资人代表”,就找上了门。
地点约在沈叶辰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来人约莫五十多岁,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深灰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叫李德忠,沈氏集团的元老之一,现任集团风险控制部的总监,以严谨、刻板、只认数据和规则闻名。
他是沈敬山最信任的老臣,也是老爷子用来规训所有“不切实际想法”的最锋利的一把戒尺。
“林小姐,久仰。”
李德忠的开场白礼貌而疏离,他看了一眼坐在林可可身边的沈叶辰,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他将一个厚厚的蓝色文件夹,放在了桌上。
“啪”的一声轻响,像是一道冰冷的判决。
“关于您昨晚提出的‘疗愈所’项目,董事长很感兴趣,特地让我来与您进行前期的可行性评估。”
他说着“感兴趣”,语气里却没有任何温度。
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是打印得密密麻麻的资料。
“首先,是场地问题。您指定的城西c-07地块,是我集团在三年前拍下的商业用地,规划用途为高端综合体。按照规定,改变土地用途需要向市里重新报批,流程复杂,且成功率极低。”
“其次,是资金。您没有提供详细的预算报告。我部连夜做了一个初步估算,即使不计土地成本,光是基建、设备、人员和初期运营费用,第一年的投入至少在八百万以上。这是一个纯公益项目,请问,它的盈利模式是什么?回报周期是多久?”
“最后,是社会价值。您提到的‘城市名片’和‘正面声誉’,这些都属于无法量化的概念。在集团的评估体系里,任何不能转化为明确数据的价值,都等于零。”
李德忠每说一条,就用笔在文件上敲一下。
条理清晰,逻辑冰冷,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将林可可那个充满温度的梦想,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就是沈老爷子派来的第一块绊脚石,巨大,坚硬,且不容辩驳。
沈叶辰的眉头皱了起来,刚要开口,林可可却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
她看着对面那位不苟言笑的“老臣”,脸上没有丝毫被打击到的沮丧。
她反而像是看到了一道有趣的数学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好奇的笑容。
“李总监,您说的非常专业。”
她先是肯定了对方。
然后,她从自己的帆布包里,也拿出了一个文件夹,只是比对方的薄了很多。
她将文件夹推了过去。
“这是我做的一些前期调研,或许您可以先看看。”
李德忠狐疑地推了推眼镜,打开了那个看起来有些“业余”的文件夹。
第一页,不是项目计划书,而是一张地图。
正是城西c-07地块周边的社区地图。
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几个居民小区,还画着一些奇怪的箭头和符号。
“李总监,我听说,c-07地块虽然是黄金商业用地,但沈氏的开发计划,已经被搁置了快两年了,对吗?”林可可轻声问道。
李德忠的目光,凝固了。
这是集团内部的难题,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搁置的原因,是因为旁边的‘江岸景苑’小区业主集体反对。他们投诉未来的综合体会带来光污染、噪音和严重的交通拥堵,甚至组织了好几次维权活动,让项目无法动工,对吗?”
李德忠没有回答,但绷紧的下颌线,已经默认了一切。
“我研究过那个小区的业主论坛和社交群。”林可可的手指,点在地图上。
“我把他们的行为模式,归纳为‘领地防御’。他们在这里住了很久,已经形成了稳定的‘社区生态’,任何外来的、巨大的变化,都会被他们视为‘入侵’,从而触发强烈的排斥反应。”
“你们的公关团队,之前尝试过沟通、赔偿,甚至邀请业主代表参观样板间,但都失败了。因为这些行为,在他们看来,都是‘入侵者’的示好,反而加重了他们的警惕。”
李德忠的镜片后,闪过一丝骇然。
这个小姑娘,竟然把他们公司内部最头疼的公关危机,分析得丝毫不差。
“但是,”林可可话锋一转,笑容变得自信起来,“如果,进入他们‘领地’的,不是一个冰冷的商业综合体,而是一个充满爱心、安静、绿色、还能提供大量亲子互动和社区服务的疗愈所呢?”
“它没有高楼,不会有光污染。它需要安静,所以不会有噪音。它会带来大量的绿植和可爱的动物,能成为孩子们最喜欢的自然课堂。它还需要大量的社区志愿者,能极大地促进邻里关系。”
她看着目瞪口呆的李德忠,给出了结论。
“我的疗愈所,不是要去抢占他们的‘领地’。而是去‘治愈’这个社区因过度开发而产生的焦虑。它会成为沈氏集团和当地居民之间的一条‘缓冲带’和‘情感纽带’。”
“当社区居民不再将沈氏视为入侵者,而是视为一个改善了他们生活环境的‘盟友’时……”
林可可顿了顿,看向沈叶辰。
沈叶辰立刻接上了话,声音沉稳有力:
“届时,c-07地块的商业价值,将不再受社区关系的掣肘。我们可以将原计划分期启动,甚至围绕疗愈所,打造一个全新的、以‘和谐人居’为概念的Ip。李总监,一个被盘活的、价值数十亿的商业项目,和一个能赢得民心、为集团品牌形象带来无法估量增值的标杆,这份‘回报’,您觉得,够不够量化?”
李德忠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一个用闻所未闻的“行为学”理论,釜底抽薪,解决了困扰他两年的死结。
另一个,则迅速将其转化为清晰可见的、庞大的商业蓝图。
他带来的那本象征着“规则”和“权威”的蓝色文件夹,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僵硬而可笑。
他以为自己是来设置障碍的“绊脚石”。
却没想到,对方轻而易举地,就踩着他,踏上了更高的一级台阶。
许久,李德忠合上林可可的文件夹,动作有些僵硬。
他站起身,对着两人郑重地,微微躬了躬身。
“两位……不,林小姐的构想,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我会立刻,原封不动地,向董事长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