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灯住的地方,是楚明昭自己的别院。
作为义子,他的别院位置比较偏僻,挂在侯府西北角,安静且不甚起眼。
或许因为他是义子,不大受重视,这处别院里的下人并不多,只有三五个,且看得出是楚明昭十分信得过的。
她并不想在此久留,自打第二日可以下地略走一走开始,就琢磨着出去的路。
终于等到这日,她带血的衣物被洗净、重新叠好送到床前,她趁屋内无人,咬牙忍着伤处的痛楚,尽可能快地换好,快速搜罗自己的物品准备离开,却在摸到枕下时愣住了——
那个葛掌柜用命保下来的、带着重要证据的茶杯,不见了。
几进小院外,楚明昭正脚步匆匆地在回廊上疾行。
今日本该向楚晟请安,细述近日作策论文章的体悟,在书房外等了许久都不见人。有下人见他等得辛苦,便劝他先行回屋:
“侯爷一早便去了府衙,今日应是没工夫与公子论学了。”
府衙,这两字听得楚明昭一激灵,他喉头滑动几下,强作不经意地问:“一早就去了?那很快便也回来了,无妨,我在此等候——”
“公子,侯爷出去前没让我们备午茶,应是没那么快回来的。”
楚明昭头皮发麻,巨大的不安从他心底升腾而起。他依旧强作镇定,作别离去,一出月门就开始小步奔走起来。
一头撞进自己别院的同时,一柄闪着寒光的铁扇也点在了他的喉头。沈寒灯将他逼至墙角,整个身子带着伤口渗出的血气,压迫感十足地瞪着他:
“把杯子还我。”
楚明昭先是吓了一跳,看清是沈寒灯时,面色马上缓和了:
“你伤还没好,得静养。”
铁扇“铮”一声拨开了一道刃,斜斜压在他的颈侧;只要再多用力几分,马上就能血溅当场。
“把、杯、子、还、我。”沈寒灯的声音越发森然,看这架势,她不打算重复第三遍。
“……我义父,正在提审金师傅。”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眼神畏惧地扫了一眼铁扇:“你现在拿了杯子也没用,不可能在一日之内飞回京师,再飞回来救她。”
沈寒灯心下一凛,松了松劲,扇子拿开时,楚明昭颈侧也已经有了一条细细的血痕。
“你这状态,只怕不宜孤身前往!”眼看沈寒灯转身就要冲出门去,楚明昭一把拉住了她:“我和你一起,先去找商大人。”
或许人身上的单个部位,对疼痛的忍耐阈值都是有上限的。
当狱卒们第三遍给她的手指上夹棍时,金季欢已经麻木得给不出任何反应。她觉得自己已经再也感觉不到痛了,灵魂仿佛离开了躯壳,腾腾悠悠飞上天花板,俯身看着这一切。
地上的人已经叫不出声,但身体时不时还会抽搐一下。之后他们就这样把她扔在原地离开了,甚至懒得把她拖回牢房关起来。
也是,都这样了,跑不掉的。
关外,一骑跑得口吐白沫的马正在逼近城门。商纵等的人终于到了。
楚晟再次走进牢房时,没有带其他任何人。
金季欢被冷水兜头泼醒,睁眼只见楚晟低头看着她,还是那副看地上一片污渍的神情。
倒也没差,现在的她,不就是地面上的一片污渍?
“精神些,有话要问你。”他无视她紫萝卜一样的十指,无视她在青石板地上冻得发白的嘴唇和没有血色的脸:“听闻你厨艺冠绝京城,不过才十九岁就如此了得。我有些好奇,你师从何人?”
金季欢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看到楚晟满脑子都是关于死亡和痛苦的念头;被他突然这么一问,问的还是这么温馨的话题,脑袋更是乱成一锅浆糊。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只能呆张着嘴看着他。
楚晟清了清嗓子,伸出一只脚尖,轻轻踩住她的手指碾了碾。
金季欢像被洒上盐的蛞蝓,在地上痛苦地扭动,嘴巴长大到了极限,却已经发不太出来什么声音,像被拔走了声带一般。
疼这么一下,精神倒是强行回到了躯壳中;片刻后,她从喉咙里挤出了答案:“我是孤儿,跟过很多铛头学本事,说不出具体的师父……求,求你不要再……”
楚晟点点头,像一个体贴小辈的大人那样蹲低了身子:“听说,三年前太尉老父亲做寿,现场有一道鸡髓笋,是一个外头请来帮厨的小丫头做的。”
金季欢大汗淋漓地点着头:“是,是我,有人举荐我去的。”
金季欢根本不知道他问这样的问题是为什么,但她不想再受苦了,脑袋下意识地决定,他问什么就马上答什么。
“用的什么髓?”
“乌鸡……必须用乌鸡髓,别的都……”金季欢隐约冒出一丝希望,是不是如果自己肯为他做几道稀罕菜,他就会放过自己?
她气若游丝地喃喃道:“侯爷,求您留我一双好手,我……我会做很多稀奇菜,都、都做给您……”全然忘了,此刻她是一个站不起来也做不了一点菜的状态。
楚晟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笑,顺着她的话问:“还会做什么稀奇菜?”
金季欢皱眉紧闭双眼,汗珠一颗颗滚落,砸进青石板里:
“我……给您做鸡髓笋、兰花熊掌、金丝河豚脍、玉髓麒麟鲤……”
金季欢兀自一个个菜名往外报,最后一道菜名报出口时,楚晟的神色遽然大变。他有些震惊地盯着地上这个被汗水和泪水泡透的小丫头:“你如今年19……还有个弟弟,亲生的?”
一提到金小满,金季欢马上挣扎起来。她奋力爬到楚晟脚边,抱住他的鞋,一个劲儿求情,求他不要为难小满。
楚晟的脸色再次变得阴郁:“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不!不是亲生的,不是……我还在襁褓里就被人捡去养了,从小养在厨房里,小满是是我帮工的其中一家酒楼捡来的。后来酒楼倒闭,我换地方谋生,就把他带上了,这些年就这么一路带着……”
“父母呢?一点记忆也没有吗?”
金季欢的大脑已经被剧痛和寒冷搅成了碎豆花儿,她是真的没力气琢磨楚晟为何要问她这些:“侯爷,不记得了,真的……”
“嗯,知道了。”楚晟直起身,用脚把先前放在她身前的纸笔往她面前推了推——依旧是那张要她指证商纵等人在北境投毒的口供:
“签了吧,否则你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你弟弟也会陪你一起。”
金季欢感到一阵巨大的痛楚,不是来自身上任何一处伤口,而是来自灵魂深处。
这一生苦难穷困都经历了,颠沛流离也经历了,现在什么也没做就要被人拿来当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刚好楚晟需要一个理由向皇权发起挑衅,刚好她在、那些采椒人也在。
这么多普通人,日夜挣扎,不过就是想抱紧一个可以在世间卑微活着的资格罢了。可权贵一念间,随机从他们之中抓这么一把,随手就要扔到炼狱里;这些人命,死得毫无意义可言。
她再也止不住奔涌的眼泪,从胸腔深处爆出几乎非人的尖啸声,用手肘支撑着身子,一点点移动到那卷早已写好的口供前,用已经无法执笔的两个手掌根,艰难地合并着夹起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