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屋内,青罗已洗去脸上灶灰,露出原本清秀的眉眼。
她坐在圆桌边,苏慕云给她倒了杯热茶,又端来几样点心——都是她爱吃的。
“快吃,瞧你瘦的。”苏慕云在她对面坐下,眼中满是心疼,“在西北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哪有时间想吃饭的事。”青罗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让她舒服地眯起眼,“还是你备的点心好吃。”
苏慕云看着她吃,眼中温柔:“那就多吃点。回头我让人多备些,你带回去。”
青罗点头,又吃了两块,才说起正事:“纪怀廉那边,到底什么态度?”
苏慕云沉吟片刻,缓缓道:“永王这个人……心思很深。他确实没为难我,甚至主动提出,若我在京中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他。”
他顿了顿,看向青罗:“我向永王举荐了你。”
青罗一怔:“举荐我?”
“嗯。”苏慕云点头,“永王问起你,我便将这几年你我之间合作的事情如实相告了。若永王不弃,可召你来京城,为王府效力。”
青罗瞬间明白了苏慕云的用意——这是要将她放到明处,放到永王的眼皮底下。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永王怎么说?”她问。
“他说,等你来京城,可以见见。”苏慕云道,“另外,我与延年兄商议过了,愿拿出江北三处产业收益的八成,献给永王,换他对你兄弟二人的庇护。”
对面暗处的纪怀廉挪了挪脚,冲谢庆遥轻哼一声道:“竟然还有两处产业,这两人确有些本事。”
谢庆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接话:“那两处,马上也要成为王爷的产业了,”
纪怀廉一怔,随即笑道:“也是,这样的少年英才,本王甚是喜爱,自然是要庇护的。就不知,侯爷能不能成人之美了。”
谢庆遥唇角微扬,那个尖刀一样的人,你试试是庇护她,还是让她从里面给你捅个大窟窿出来。
想到这,嘴角不由溢出一丝笑意,不知为何,竟有些期待了,“少年英才的腿长在她自己身上,行动自由,与臣并无瓜葛。”
纪怀廉看着他那抹莫名其妙的笑,浑身不舒服,冷哼一声:“那侯爷到时不要从中作梗才是。”
谢庆遥不再接话,目光投向了那间屋子。
青罗心头一震:“你把延章阁和清泉坊都告知他了?八成?”
“钱没了可以再赚。”苏慕云打断她,语气平静,“但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伸手握住青罗的手:“我们四人,一个都不能少。”
青罗眼眶有些发热,她反握住苏慕云的手,握得很紧。
良久,她低声道:“苏三,你无事问我吗?”
苏慕云看着她,笑了:“无事。”
青罗定定地看着他,这还是当初那个被打败了,就上门摆一副无赖样求和的苏三吗?自从奔赴江北,青云楼建立开始,他便与她一样,渐渐少了笑容。三年一过,眼角都长出了细纹。
他今年二十五岁,在后世,应该才大学毕业刚入社会。可如今的他,沉重得如同三十岁的社畜。
他不问,她便不说了,他不知道,也许反而安全。
“你二十五了,”青罗伸手在他的眉心揉了揉,想把那抹沉重抹淡些,“心上人既已嫁作人妇,便莫再想了。在京城看看有无合适的姑娘,娶个媳妇。”
苏慕云感受着她手指上传来的暖意,淡淡地笑:“都说了很多遍了,爷不好女色!”
青罗手指一顿,瞪着他:“你真的好男色?我逗你玩的。”
苏慕云把她的手指从眉心拿了下来,轻轻握了握,声音有些沙哑道:“我和延年兄谈过了,你和罗二还小,我们若各自成了家,你二人便无人可依靠了。反正我两位兄长已为家中续了香火,延年兄亦无父母高堂了。我们便将你们养大,看你们娶妻生子,日后你们便为我与延年兄养老。”
“那啥……”青罗感觉喉咙发紧,眼眶通红,她以为在这个世界孤身一人,可有人把她与夏含章当成了全部的世界。
她红着眼眶,紧咬着唇,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说得跟真的似的。你莫不是和陈大哥互相看对了眼,拿养我们当作不成家的借口?”
苏慕云往她额头狠狠地敲了一记:“叫你不学好!开口闭口好男色!”
青罗嘻躲过第二次攻击,趁机抹了一把眼角,嘻笑道:“我确是好男色的!尤其是像你这般俊俏的儿郎。”
屋檐上的墨二瞬间石化。
纪怀廉也呆愣片刻。谢庆遥默默叹了口气,便是知道她的女子身份,也不得不暗叹一句:虎狼之词!
屋内,苏慕云眼中的神色亮了一瞬,随即便垂了眼,道:“莫要对他人说这话!你们如今可安全?”
他只见青罗一人来,便知她清楚,青云楼外面布满眼线。永王自不必说,他既已有了打算,便不怕永王会伤了青罗。所以两人说话都是点到即止。
青罗点头头:“暂时安全。所以便想看看你的情况,再商谈去留一事。”
她拉着苏慕云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两个字:小心。
苏慕云会意,道:“钱管事已到青云楼,刚好他和文砚可以一起筹备青云集一事。”
原来钱小心已经与他汇合,又多了一重保障。
青罗看着他,眨眨眼:“那你明日便去永王府问问,看看王爷能不能容我,若可以,我便来与你一起筹备青云集。”
两人相视,忽然都笑了。
青罗的话音落下,屋顶上谢庆遥的脸色便微微变了,好!很好!你这是要与虎谋皮,还怕我不让你来,故意到青云楼来向纪怀廉毛遂自荐!
他想护住她们,她却想方设法离开他的视线!不过一个胆大包天的小丫环,那我便护好小阿四一人,任你送死!
窗外,夜色更深。
屋顶上,纪怀廉看着屋内温馨的灯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谢侯,”纪怀廉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有些人,明明毫无血缘,却比亲人还亲?可有些明明是血亲,却比敌人还狠毒?”
谢庆遥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四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
青罗站起身:“我该走了。”
苏慕云也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裹:“我明日一早便去永王府上,你明晚再来。”
青罗上前抱住他,在他耳畔轻声道:“若可为,便在窗外放一盆花。若不可为,便什么也不放,立即准备撤离。”
“好。”苏慕云拍了拍她的背,“快走吧。”
青罗重新抹上灶灰,戴上毡帽,推开后窗,翻身跃出。
她如狸猫般在巷中穿行,几个转折便消失在夜色深处。
对面屋顶上,纪怀廉看着那道消失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谢侯,”他转过头,看向谢庆遥,“你说,明日本王要不要见见苏慕云的这位……同伴?”
谢庆遥平静道:“那要看殿下的意思。”
“本王的意思?”纪怀廉笑了,“本王自然是想见见的。能设计出青云集,能劫凉州大牢,还能让苏慕云如此倾心相待……这样的人,不见见岂不可惜?”
他说完,纵身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谢庆遥站在原地,望着青云楼那扇已熄灯的窗,良久,也转身离开。
夜色将尽,黎明将至。
而京城的暗流,又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