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苦寒,虽已入春,定山关内外却仍是朔风凛冽,卷起地上的砂砾与残雪,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针扎。关墙巍峨,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历经风霜战火,斑驳的痕迹诉说着边疆的肃杀。这座雄关,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扼守着中原通往北方草原的咽喉要道。
魏王李晃抵达这定山关已有数日。那日离京,仪仗虽不算十分煊赫,但也符合亲王规制,一路北上,越走越是荒凉,入目皆是黄土枯草,与神京城的繁华锦绣判若云泥。到达关内,直接被镇守此地的一等伯牛继宗迎入了将军府邸。
牛继宗此人,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一部虬髯更添威猛,是军中实打实凭军功爬上来的悍将。他对李晃这位皇子亲王,礼数上倒也周全,亲自出迎,设宴接风,但那份恭敬之下,却透着一股属于边疆大将的、不卑不亢的疏离感。
宴席上,李晃也曾问起出使北狄各部的事宜。他名义上毕竟是此次抚慰使团的正使,虽然心知肚明自己多半是个摆在台面上的幌子。
牛继宗闻言,举起酒杯,哈哈一笑,声若洪钟:“殿下放心!出使事宜,自有副使及一众属官操持,他们熟悉北狄情弊,定能妥善办理,宣扬我朝恩德。殿下身份尊贵,不必亲涉险地,且在这关内安心住下,等待佳音即可。”话说得漂亮,却将李晃所有的参与可能性都堵死了。
李晃想起离京前,贾珝那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提醒——“殿下此行,或可见人所未见,闻人所未闻。边塞风光,与京中大不相同。”他当时不甚了了,如今细细品味,再结合牛继宗这番做派,心中那点疑虑渐渐清晰起来:他那父皇,果然另有安排。自己这“魏王正使”的名头,不过是个吸引目光的靶子,真正的杀招,恐怕早已随着使团,或者根本就在使团之外,悄无声息地展开了。
想通了这一层,李晃反倒定下心来。既然不让他掺和,他也乐得清闲。这牛继宗虽是个粗人,但招待上倒不曾怠慢,衣食住行皆是关内所能提供的最好水准。李晃便也安心在将军府里当起了富贵闲人,每日里不过是饮酒、赏玩牛继宗收藏的一些北地奇石、兵器,偶尔听府中蓄养的北地歌姬唱几支苍凉遒劲的边塞小曲。
然而,这北地边关的娱乐,终究比不了京城的花团锦簇、软红十丈。那歌姬的嗓音虽别具风味,听多了却也觉单调;那些奇石兵器,初看新奇,久了也失了趣味。不过三五日光景,李晃便觉得浑身不得劲,如同笼中困兽,那股子从京城带来的闲散劲儿被这无边的荒凉和寂静磨得快要殆尽。
“闷煞人也!”这日午后,李晃丢下手中把玩的一柄镶着宝石的匕首,在布置得还算精致温暖的花厅里来回踱步。窗外风声呼啸,更添烦闷。“这鬼地方,连个像样的消遣都没有!”
他唤来随身的内侍:“去,问问牛将军,本王想出去走走,看看这定山关的风土人情。”
内侍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面色却有些为难,躬身回道:“殿下,牛将军说……眼下关内正在实行严厉的宵禁和管制,日落后不得随意走动,白日里一些敏感区域也不许靠近。而且……将军说,这关隘之内,除了兵营、仓库,就是些简陋的民居商铺,实在没什么景致可看,怕污了殿下的眼。”
“严禁?”李晃的脚步顿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并非不通世务的蠢人,相反,在宫廷中长大,对某些信号有着天然的敏感。好端端的,为何要实行如此严厉的管制?若是北狄犯边,为何不见牛继宗调兵遣将、紧张备战的迹象?这几日他在府中,除了感觉守卫似乎比初来时更森严了些,并未听到任何军情紧急的鼓角之声,牛继宗每日来请安时,也是神色如常,不见半分焦灼。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严禁”之下,隐藏的绝不是简单的治安问题,或者北狄的威胁。联想到自己被“供”在这将军府里,联想到那支已然出发、却消息全无的使团,联想到贾珝的暗示和父皇深沉难测的心思……李晃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一种被蒙在鼓里、如同棋子般被摆布的不快感,混合着对未知局势的警惕,瞬间涌上心头。他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了。必须弄清楚,这定山关内外,究竟在发生什么!
“更衣!”李晃沉声道,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纨绔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天潢贵胄的冷峻,“本王要亲自去见牛将军。”
内侍不敢怠慢,连忙伺候他换上亲王朝服。李晃整理好衣冠,对着铜镜看了看,镜中的青年眉宇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迈步出了花厅,径直向牛继宗日常处理军务的节堂走去。
将军府的节堂,气氛与外间的温暖舒适截然不同。这里陈设简朴,甚至有些粗犷,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边防舆图,上面标记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箭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汁、皮革和金属混合的气息。牛继宗正与几名披甲持锐的将领围在沙盘前低声商议着什么,见李晃突然到来,几人皆是一怔,随即停下话头,齐齐躬身行礼。
“末将等参见魏王殿下!”
牛继宗迎上前,脸上依旧是那副豪爽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殿下怎么亲自到节堂来了?可是府中下人伺候不周?若有怠慢,殿下尽管告诉末将,末将定严惩不贷!”
李晃摆了摆手,目光扫过那巨大的沙盘和舆图,最后落在牛继宗脸上,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压力:“牛将军,本王在府中闷得发慌,想出去走走,却听闻关内正在‘严禁’。不知这‘严禁’所为何事?莫非是北狄有不轨之举?若真如此,将军为何不报与本王知晓?还是说……这关内关外,发生了其他什么本王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这番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与他这几日表现出来的闲散模样判若两人。节堂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那几名将领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垂下目光,不敢多看。
牛继宗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虬髯抖动了一下,拱手道:“殿下多虑了。北狄近来虽有些小股部落不老实,在边境骚扰,但皆是小患,已被末将派兵驱逐,不敢劳殿下忧心。至于关内严禁……”他略一沉吟,似乎在斟酌措辞,“实是因近来关内混入了些许可疑人等,为保殿下安危与关防稳固,故而加强了盘查与管制,以免奸细窥探军情,惊扰了殿下。
“可疑人等?”李晃挑眉,心中冷笑。这套说辞,骗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定山关是军事重镇,盘查本就严格,何至于因为几个“可疑人等”就实行全面严禁?这分明是托词。
“原来如此。”李晃面上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丝恍然和关切的神色,“将军辛苦了。只是,本王身为皇子,既奉旨在此,若对关防情势一无所知,岂非失职?况且,使团北上已有时日,至今音讯全无,本王心中实在难安。不知将军这里,可有使团的最新消息?”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使团。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核心。
牛继宗眼底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芒,语气依旧沉稳:“殿下挂念使团,乃是仁德。只是北地广袤,通信不便,使团深入草原,消息迟滞也是常事。末将已派出多路斥候打探,一有消息,定会立刻禀报殿下。请殿下稍安勿躁,在府中安心等待便是。”
又是等待!李晃心中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牛继宗的话滴水不漏,态度恭敬却透着无形的拒绝,将他所有的试探都挡了回来。
他知道,再问下去,牛继宗也不会透露更多。强逼一个手握重兵的边将,绝非明智之举。
“既然将军已有安排,那本王便放心了。”李晃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慵懒的笑容,仿佛刚才的质问从未发生,“只是这府中实在无趣,还望将军能寻些新鲜的玩意儿给本王解解闷才好。”
牛继宗见他不再追问,神色也松弛下来,笑道:“这个好说!末将定当尽力为殿下寻些乐子。”
李晃又随意闲谈了几句,便借口不胜风寒,离开了节堂。
回到自己的住处,李晃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高墙分割开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牛继宗在隐瞒!而且隐瞒的是大事!
使团恐怕凶多吉少,或者,他们已经成为了某个更大计划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