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正是春闱会试第九日,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卯时三刻缓缓开启。历经九日煎熬的举子们,如潮水般涌出。他们个个面容憔悴,衣衫褶皱,有的意气风发,步履轻快;有的垂头丧气,形销骨立;更有那体力不支者,需由衙役搀扶方能行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墨臭、汗酸与解脱的复杂气息。
张梭随着人流走出号舍,踏入略显刺目的天光下,不禁眯了眯眼。他身形虽比九日前清减了些,但步履尚算稳健,眼神中除了疲惫,更多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他深深吸了一口考场外自由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浊气尽数排出。
刚至龙门之外,便见不远处,黄樊与贾珝早已翘首以盼。黄樊性子急,正踮着脚引颈张望,一见张梭,立刻挥舞着手臂,高声喊道:“张兄!这里!这里!”他嗓门洪亮,引得周遭几个刚出来的举子侧目。贾珝则沉稳许多,身着雨过天青色暗纹锦袍,腰系玉带,面带微笑地立在黄樊身后,世家公子的气度卓尔不群。
张梭快走几步,来到二人面前,郑重地拱手一揖:“黄兄,贾兄,有劳二位久候了。”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显然是连日答卷,言语稀少的缘故。
贾珝与黄樊连忙还礼。黄樊迫不及待地抢着问道:“张兄,考得如何?那策问题目可还顺手?我等在外面,光是听人议论,便觉此次考题刁钻得很!”
张梭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温和而略带倦意的笑容,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坚定:“多谢黄兄挂怀。已是尽吾所能,笔落无悔了。”他这话说得含蓄,既不张扬,亦不自贬,分寸拿捏得极好。
贾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拍了拍张梭的肩膀,温言道:“张兄辛苦。九日熬炼,身心俱疲,能坚持下来便是英雄。既然已毕,便莫再多思多虑。”
黄樊在一旁连连点头,一把拉住张梭的胳膊,兴致勃勃地道:“正是此理!走走走,咱们仨今日定要好好喝上一杯,一则为张兄接风洗尘,祛除这贡院的晦气;二则也要预祝张兄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他生性豪爽,最喜热闹,此刻已是摩拳擦掌,准备不醉不归。
贾珝见他那急切模样,不由失笑,打趣道:“黄兄,我看你怕不是真想喝酒,是惦记着那‘清风楼’的蟹黄汤包和今年新上的‘雨前龙井’了吧?前日是谁念叨了半日,说考场附近闻着包子香,馋虫都快勾出来了?”
黄樊被他道破心思,黝黑的脸膛顿时涨得通红,像是抹了一层朱砂,他梗着脖子,愤愤地瞪了贾珝一眼,嚷道:“好你个贾三郎!专会拿我开涮!我那是体恤张兄连日饮食粗糙,想寻些精细点心给他润润肠胃!”他这欲盖弥彰的模样,更引得张梭也忍俊不禁,连日来的紧绷心绪,在此刻好友的玩笑声中,总算松快了几分。
三人说笑着,正要登上贾府早已备好的青绸帷马车,却见一名青衣小厮急匆匆从人群里钻出来,赶到贾珝面前,打了个千儿,气喘吁吁地道:“三爷,可算寻着您了。老夫人特意吩咐了,张举人考完,务必请您几位回府一趟,府里已备下了上等的酒菜,要给张举人好生接风呢。”
这小厮乃是贾母院里的,名唤伶儿,素来得用。贾珝闻言,心知这是祖母的一番疼爱之意,但看了看身旁兴致正高的黄樊和面带疲色却眼神清亮的张梭,略一思忖,便对伶儿笑道:“你回去禀告老祖宗,就说我们哥三个许久未见,且容我们出去松散松散,喝几杯酒说说话,晚些时候必定回府,再去给她老人家磕头请安。”
伶儿知道这位三爷主意正,且与张、黄二位公子交情匪浅,便不敢多劝,应了声“是”,又行了一礼,转身复命去了。
贾珝这才与张梭、黄樊一同登车。马车辘辘起动,穿过熙攘的街市,径直往那京城有名的“清风楼”去了。
却说那小厮伶儿一路小跑回了荣国府,穿过几重仪门,绕过抄手游廊,直奔贾母所居的荣庆堂而来。
此时正值午后,荣庆堂内暖意融融。贾母歪在正厅榻上的秋香色金钱蟒引枕里,身后鸳鸯拿着小锤轻轻为她捶着腿。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人坐在下首的椅子上,陪着说闲话。李纨、王熙凤并几位姑娘如迎春、探春、惜春,以及暂居府中的薛宝钗、林黛玉等,或坐或立,或在里间暖阁里下棋,或在窗下看书,满屋珠围翠绕,衣香鬓影,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伶儿悄悄进来,先给贾母磕了头,然后将贾珝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王夫人听罢,手中正捻着的佛珠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率先开口道:“这孩子,家里什么都预备齐全了,热汤热水的,岂不比外头便宜干净?偏偏还要去外面。那起子酒楼,人来人往,喧哗杂乱,没的沾染了习气。”她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更多的却是担忧。在她看来,贾珝虽已进学,得了秀才功名,终究年轻。
贾母却浑不在意,她历经世事,眼光更为通透长远。闻言反而笑了起来,抬手示意鸳鸯停下捶腿,对王夫人道:“你呀,总是太过小心。珝哥儿不是那不知轻重的人。他既说了晚些回来,自有他的道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交际应酬,那张梭是举人,黄家小子听说门第也不错,他们同年好友,考完了聚一聚,说些体己话,也是人之常情。难道要他们一个个都圈在家里,成了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不成?”她顿了顿,对伶儿吩咐道:“去,再追上去,给珝哥儿送五百两银票去。就说是我的意思,叫他不必俭省,好生招待张举人和黄公子,务必尽兴。若银子不够,只管记在府里的账上。”
贾母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神色各异。
王夫人垂下眼帘,继续捻动佛珠,不再言语,只是嘴角微翘,显出其内心欢喜。五百两,不是小数目,足够寻常人家数年嚼用。老太太这般大手笔赏给珝哥儿做东道。
邢夫人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杯茶,似笑非笑。她素来吝啬,又因是填房,在府中地位有些尴尬,心中常怀嫉妒。见贾母如此厚待贾珝,心头便有些泛酸。她呷了口茶,慢悠悠地对王夫人道:“二太太说的是,外头总归是不比家里周全。不过老太太既发了话,自然有老太太的深意。珝哥儿如今是秀才相公了,结交的又是未来的进士老爷,这排场自然是不能省的。”这话听着是附和贾母,实则将那“五百两”和“排场”又强调了一遍,隐隐点出贾珝的“张扬”。
薛姨妈是客,只满面堆笑地打圆场:“老太太真是疼孙子,想得周到。年轻人是该多历练历练,珝哥儿懂事知礼,断不会出格的。”
立在王夫人身后的王熙凤,一双丹凤三角眼早将众人情态看在眼里。她心思电转,立刻扬声道:“哎呦呦,还是老祖宗圣明!我正想说呢,三弟如今是读书人了,这脸面就是府里的脸面。那张举人若果然高中,将来同朝为官,也是一份香火情缘。五百两银子买个痛快,结交一位未来官宦,这买卖再划算不过了!”
贾母听了凤姐的话,甚是受用,指着她对众人笑道:“你们听听,还是凤丫头明白我的心思。”
底下坐着的姑娘们,虽未插言,却也各有思量。
迎春手里摆弄着一个玉环,恍若未闻,她性子懦弱,于这些事上从不留心。
探春却听得仔细,心中暗赞祖母的决断和凤姐的机变。她素来有志气,最厌烦那等拘泥内帷、不识大体的作派,觉得三哥哥此举正是男儿应有之态,祖母的支持更是英明。她不由地看向坐在窗下的林黛玉和薛宝钗。
林黛玉正与薛宝钗低声说着什么,听闻凤姐之言,嘴角微扬,似有一丝讥诮,又似有一丝了然。她心思玲珑,如何看不出这满堂笑语下的暗流?只是她寄人篱下,对此等家务事,向来是冷眼旁观,不肯多置一词。她轻轻对宝钗道:“外祖母一片疼惜之心,三哥哥自是感激的。只盼那两位客人,莫要辜负了这番盛情才好。”
薛宝钗则依旧是那副端庄持重的模样,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对黛玉轻声道:“老太太阅历深厚,这般安排自有道理。三兄弟是懂事的人,必能体会其中深意。”
李纨坐在姑娘们稍远的地方,默默听着,心中不免想起自己早亡的丈夫贾珠。若珠大爷还在,想必也是如此这般在外交际应酬,光耀门楣吧?她看着堂上慈威并重的贾母,又看看巧言令色的凤姐,再想想自己守寡教子的清冷生涯,不由得一阵心酸,忙低头掩饰,只装作整理裙裾。
那伶儿得了贾母明确的指令,再无迟疑,响亮地应了一声“是”,接过鸳鸯递来的银票,小心揣好,又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追赶贾珝的马车去了。
堂内一时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茜纱窗,映在地上,斑驳陆离。丫鬟们悄无声息地换上新的茶水点心。
贾母似乎有些倦了,重新靠回引枕,阖上双眼。鸳鸯会意,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声音放低些。
王夫人与邢夫人、薛姨妈等人便转而说起些京中逸闻、佛经故事,声音轻柔。王熙凤则走到探春、黛玉、宝钗这边,低声笑问她们晚膳想用些什么,又吩咐平儿去厨房看看。
方才因贾珝外出宴饮、贾母赏银所引起的那一番微妙波澜,仿佛就此平息,融入了荣庆堂日常的、奢华而宁静的午后光景之中。然而,那每个人心底瞬间泛起的思绪——关切、担忧、嫉妒、赞赏、算计、感伤、冷眼、迎合——却如投入静湖的石子,虽涟漪渐平,那石子却已沉底,悄然改变了湖底的生态。在这深似海的侯门公府里,一言一行,一赏一罚,皆有其意味,足以让明眼人品味良久。而这,不过是贾府日常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下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