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截半死不活的烟头,在满是划痕的车把上慢条斯理地摁灭。
火星子不甘心地最后亮了一下,熄了。
“代写真心话”的摊子开张第三天,天还没黑透,乔家野的摊位前就排起了长队。
队伍甩出去老远,拐了个弯,队尾的脑袋眼看就要跟隔壁街王大爷的臭豆腐摊子亲上了。
这队伍里什么人都有。
拄着拐杖、满脸褶子跟核桃似的张大爷;刚从工地下来,安全帽还夹在胳膊底下,一身灰的男人;还有个抱着娃的年轻妈妈,孩子在她怀里睡得正香,小嘴巴一张一合。
他们手里,都紧紧攥着一枚五毛钱的硬币,被手心的汗濡湿了,黏糊糊的。
乔家野还是那副死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马扎上,跟个收租的土财主似的。
面前摆着一摞最便宜的作业本和一捆削得长短不一的铅笔。
“想孙子考上大学。”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在纸上划拉,字写得跟蚯蚓爬一样。
乔家野眼皮都没抬,接过那张纸,连同那枚带着体温的硬币,随手扔进脚边一个破旧的饼干铁盒里。
“下一个。”
“我老婆……我希望她别再咳了。”一个中年男人,声音很低,写完字,把本子推过来的时候,头几乎埋进了胸口。
乔家野依旧是收钱,收纸,扔进铁盒。
叮当一声,像是又一个愿望落了底。
他不承诺什么,更不说什么“包灵验”的屁话。
五毛钱,童叟无欺,不涨价。
“嗤——”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被重重顿在他手边,差点把铅笔头震断。
陆阿春解下油腻的围裙,在他旁边蹲下,压低了声音:“我说你小子,到底图个啥?”
乔家野叼起一支铅笔,笔帽被他咬得坑坑洼洼,他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朝那条长龙似的队伍努了努嘴:“图他们敢开口。”
他吐掉笔帽,声音清晰了些:“以前是我吹牛,满嘴跑火车。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自己说真话。”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
李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混了进来。
她今天没拿本子,也没带相机,穿着一身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跟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似的。
她把一枚亮晶晶的五毛硬币放在桌上,推到乔家野面前。
她拿起笔,在崭新的一页纸上,只写了一行字。
“我想知道,奇迹有没有保质期。”
乔家野的视线在那行娟秀的字迹上停了一秒。
他什么也没说,伸手撕下那页纸,揉都没揉,直接塞进了铁盒的最深处。
他对上李月探寻的目光,扯了扯嘴角:“明天来取答案。”
当晚,青川县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雨点子砸在夜市的铁皮棚顶上,噼里啪啦,吵得人心烦。
第二天收摊时,乔家野打开那个被雨水泡得锈迹斑斑的铁盒,里面积了半盒浑浊的雨水。
几十张写满心事的纸,湿成了一坨烂泥,字迹全都晕开了,蓝的黑的糊在一起,像一幅失败的抽象画。
唯独一张纸,干爽如初。
正是李月写的那张。
纸的背面,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是乔家野的笔迹:“保质期是——直到没人再信。”
陆阿春算是看明白了。
这些天,她一边卖着花甲粉,一边拿眼睛偷偷瞄着。
她发现,那些在乔家野这儿写过话的人,第二天、第三天,总会不自觉地绕到那面“废话墙”,或者小陈的“听得到”沙盘那儿去转转。
他们不是去求结果,就是想看看,自己写下的那句话,还在不在,是不是真的“被留下”了。
更邪门的是,她悄悄记了个小账本。
十个人里,倒有七个人的愿望,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跟别人的事儿呼应上了。
那个写“干净”的外卖员王强,第二天发现自己的电瓶车挂钩上,多了一包没拆封的消毒湿巾。
那个总念叨着想“回家”的卖菜大婶,被隔壁摊位的邻居喊过去,说是家里空着个房间,让她先去对付几晚。
夜深了,人潮散去。
乔家野打了个哈欠,把铁盒里那三十多张湿漉漉的纸团连同积水,哗啦一下,全都倒进了陆阿春门口那个装满了烂菜叶和海鲜壳的潲水桶里。
“你疯了!”陆阿春刚刷完锅,看见这一幕,差点把手里的锅铲扔过去,“这可是……”
“可是什么?”乔家野无所谓地耸耸肩,把空铁盒往三轮车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是话,就得烂在土里,才能长出新芽来。”
他话音刚落。
那满是油污和残渣的潲水桶表面,一层厚厚的油膜忽然停止了晃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
油膜之上,一个轮廓慢慢浮现,清晰得如同刀刻——那正是废弃仓库里,玉佛新长出的那根手指的形状。
不远处的阴影里,李月静静站着。
她镜头里,乔家野正弯下腰,捡起一张被晚风吹落在地上的纸条,用指腹轻轻抚平上面的折痕,然后才扔进桶里。
她忽然关掉了相机。
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那张写着“保质期”的纸条,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撕成了两半。
一半,她走过去,轻轻放回了乔家野那个空荡荡的铁盒里。
另一半,她团了团,塞进了自己嘴里。
一股苦涩的纸浆味瞬间在舌尖漫开,呛得她想咳嗽。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吃下去的,是他不敢说出口的答案。”
李月猛地回头,高青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夜市昏黄的灯火在她眼中跳跃,像两簇星辰。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远处的黑暗中,玉佛断臂处,那根新生的手指,仿佛又长长了一些。
第二节指节的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乔家野收好摊子,骑着他那辆破三轮,消失在巷子尽头。
陆阿春骂骂咧咧地把潲水桶往角落里拖了拖,盖上盖子,也锁门回家了。
整个夜市,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那只孤零零的潲水桶,立在墙角,桶盖下,那层映出过奇迹的油膜,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久久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