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岳神将的兵刃,终究没能挥下。
那个横亘天际的“人”字,如同一座无形却无法逾越的界碑,宣告了神道武力在此地的彻底失效。
他带来的不是寂静,而是带回了比战败更耻辱的沉默。
铭世堂废墟之内,那片由人心汇聚的暖意尚未散尽,混沌的共忆之海深处,沈观灯的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胜利的喜悦只是一瞬,她那属于顶尖公关的敏锐嗅觉,已然闻到了潜藏在胜利之下的巨大危机——民心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一场狂热的UGc(用户原创内容)浪潮固然能退敌,但缺乏持续的、正向的、可量化的反馈机制,这股力量很快就会因无序而内耗,最终沦为一场自嗨的烟火。
他们说香火要“供”,我说香火要“用”。
这句盘桓在她脑海中的话,此刻终于有了落地的土壤。
“青蚨娘。”
虚空中,沈观灯的声音直接在青蚨娘心底响起。
她循声望去,只见沈观灯那只已凝实到小臂的右手,正从一片光影交错中探出。
那截手臂肌肤微凉,线条流畅,皮肤下淡金色的脉络如活水奔涌,带着一种近乎实体的心跳搏动感。
她没有丝毫迟疑,以这截手臂,径直取过青蚨娘桌上那本墨迹未干的《野祀实务手册》。
纸页在她那半虚半实的手中翻动,发出“哗啦”的轻响,竟如同实体。
她的目光如电,直接锁定在手册附录的“亡者技能匹配表”一页。
这张表,是青蚨娘根据《遗功录》中零散信息整理出的索引,旨在为庙祝们提供“讲故事”的素材。
但在沈观灯眼中,这是第一份“人力资源库”。
她的指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金痕,最终停在其中一行字上,用随手抓来的一根炭条重重圈出。
【王铁嘴,南岗村人,擅辨药性,永昌元年春疫中,以身试药,配出三副救命良方,活人十七,终因心力耗竭而亡。】
“夜嚣子,”沈观灯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携此页,立刻去南岗村。那里春疫未绝。”
夜嚣子身形一闪而至,他如今的灵体已是稳定的琥珀色,行动间带着微光拖尾,接过那页纸时,指尖与沈观灯的实体小臂触碰,竟感到一丝真实的、带着微凉体温的触感。
“到了之后,不必建庙,不必立碑。”沈观灯语速极快,“寻到当年被王铁嘴救下的那十七人及其家属,让他们口述当年王铁嘴配药的每一个细节——他用了哪味草药,说了哪句话,咳嗽时是什么声音,都给我当场速录成帖,就贴在村口那家快要倒闭的药柜上。”
夜嚣子虽不全懂,但“当场速录”“贴在药柜上”这几个词,让他嗅到了一种全新的味道。
他领命而去,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快如鬼魅。
次日,南岗村。
村民们绝望地发现,连村里最后那点陈年药材都快要见底了。
可就在这时,有人在村口那积满灰尘的破旧药柜上,看到了数十张墨迹未干的帖子。
上面没有符咒,没有经文,只有一个个村民用颤抖的声音,讲述着一年前那个名叫王铁嘴的普通人。
“俺记得,铁嘴叔咳着血还跟俺说,这黄连得配三钱,少一分,药性就燥了……”
“他说,救人就像摸着石头过河,他先下去探探路,俺们跟着走就稳当了……”
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汉子,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让家人去药柜抓了一副药。
当他家人从那贴满了故事的药柜中取出药材时,奇迹发生了。
那几味原本干枯萎黄的草药,在被指尖触碰的刹那,竟自发地泛起一层温润的微光。
一股清冽的药香瞬间溢出,抓药人的指尖触及药材,立时感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仿佛握住的不是草根树皮,而是一块冰玉。
药汤熬好,那汉子喝下时,只觉往日苦涩扎喉的药液,此刻竟带着一股甘甜的回味,顺喉而下,如一道清泉,瞬间浇灭了五脏六腑的灼热焦躁。
香火,在这一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庇佑,而是第一次具象为了可以量化的“药效增幅”!
与此同时,金叶林核心,谢无歧缓缓睁眼。
他面前,那块象征旧日天庭秩序的断令残碑,正在他神力的熔炼下,化作一滩流动的金液。
金液翻滚,发出沉闷的“咕嘟”声,仿佛在哀嚎一个时代的终结。
谢无歧面无表情,引动金液,将其塑成七枚滚圆的铜钱。
钱面无字,无年号,唯在正中,深刻着一个古朴的“信”字。
“青蚨娘。”他的声音在铭世堂响起。
青蚨娘心领神会,立刻出现在他身前。
“将此钱,嵌入《实务手册》扉页。”谢无歧屈指一弹,七枚铜钱破空飞去,稳稳落在青蚨娘手中。
那铜钱入手温热,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万钧之重,“传令所有白契庙祝,凡持三份经核实无误的亡者事迹,即可来此换取‘信钱’一枚。”
“此钱,何用?”青蚨娘问出了关键。
“持钱者,可至州府各大官仓。”谢无歧眼中神光一闪,“报出信钱所换事迹中的亡者姓名与善举,仓吏验明,即可按其善举,折算米粮发放。”
青蚨娘浑身一震。
她瞬间明白了这步棋的恐怖之处。
这是将无形的“功德”,彻底转化为了有形的“价值”!
香火,第一次拥有了可以兑换实物的购买力!
消息一出,天下震动。
首日,便有十七名庙祝前来兑换。
一个庙祝用“李木匠一生修桥三百米”的事迹,换走了一石白米;另一个用“赵家阿婆替三村接生百子”的功劳,领走了一车面粉。
州府粮仓的仓吏们从最初的惊愕,到麻木,再到最后的肃然起敬。
他们发放的不再是粮食,而是一份份沉甸甸的“良心”。
香火,第一次与民生经济,完成了闭环。
这股浪潮迅速蔓延。
夜嚣子在南浦渡口,干脆设下了一个“信钱兑渡站”。
木牌上写着:不收银钱,只收故事。
起初无人问津,直到一个渔夫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自己亡父“曾教十个邻里结出最牢固的渔网”的故事,从过路的庙祝那里换来一枚信钱,递给了夜嚣子。
他登船时,只听脚下船板发出一阵细密的“嘎吱”声,原本朽坏的木板竟肉眼可见地变得坚实,木纹都加深了三分。
一船人安然渡过风浪,渔夫的故事也随之传遍两岸。
紧接着,一个织女用亡母“曾将十二种独门针法传授给绣坊姐妹”的故事换了钱,她第二日再用那台旧织机纺纱时,惊奇地发现,纺出的布匹韧度倍增,光泽都亮了几分。
消息彻底引爆了渡口。
人们排起长队,他们不再是去庙里争抢头香,而是在渡口争先恐后地讲述着自己父辈、祖辈的善举与技艺,争抢着“谁的故事更值钱”。
铭世堂内,青蚨娘彻夜未眠。
她作为总调度,敏锐地发现了一个新动向:《野祀实务手册》中,被翻阅得最烂、磨损最严重的,并非“哭丧转述法”或“亡者技能匹配表”,而是她当初随手加进去的“灾异归因话术”。
但村民们的用法,却与她的初衷截然相反。
他们不再问“我们是不是触怒了哪位神明,才导致大旱”,而是聚集在庙祝周围,焦急地问:“我们这里谁人一生最擅挖井?我们该记下谁,才能让这场旱灾少一点?”
思想的根,被彻底扭转了。
青芬娘眼中爆出精光,她立刻提笔,连夜增补附录:《永昌灾异备忘录》模板。
她要求所有庙祝,记录每次灾异中,“谁做了什么缓解了它”,而非“谁触怒了谁”。
三日后,第一份来自旱区的备忘录通过信使传回。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当地三代人中,所有擅长寻水、打井、修渠之人的姓名与事迹。
备忘录成稿的当日黄昏,那片龟裂的土地上空,竟淅淅沥沥地降下了半寸甘霖。
共忆之海深处,归寂子的墨痕之躯悬浮于《天命编年》旁。
她抬起由墨迹组成的手,在那巨大书卷的背面,缓缓写下最终的条目:
【永昌元年正月廿九,信钱流通七州。
三十六村试行‘香火贷’——以未来三年内持续供奉亡者事迹为抵押,预支信钱,用以购买春耕之种、修缮水渠、为家人延医。】
写毕这行字,她整条左臂瞬间化为纷飞的墨迹,彻底消散,融入了卷轴。
她的灵体变得前所未有的稀薄,仿佛下一刻就要溃散。
可就在她左臂消失的地方,那卷轴背面,竟自主浮现出一段全新的段落。
那字迹并非出自归寂子,而是由无数个微小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名字交织而成,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句话:
“我们贷的不是钱,是记住。”
归寂子怔住了。
她看到,卷轴正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开始自我补全。
沈观灯的身影,在卷轴前缓缓凝实。
她抬起那只已经完整无瑕、光华内敛的小臂,轻轻按在了卷轴之上。
嗡——
卷轴微震,那无数个细小的名字,竟在她的掌心之下,同时亮起!
光芒如星火,瞬间沿着无形的网络蔓延开来,连接了南岗村的药柜、州府的粮仓、南浦的渡口、干旱的田垄……一张覆盖七州的,以“信用”为基石的金融网络,在这一刻,正式点亮!
沈观灯感受着那股通过卷轴反馈而来的、磅礴而有序的力量,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在信钱流通中获得了巨大利益的乡绅、粮商、以及第一批靠“放贷”故事而富裕起来的“职业讲书人”时,那抹微笑却缓缓收敛。
一个全新的货币体系诞生了。但有光的地方,就必然有影子。
这股奔流的力量,如此甜美,又如此危险。
它需要一条更坚固的河道来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