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来自天庭的、裹挟着万钧雷霆的肃杀之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按在了地平线之下——空气凝滞如冻胶，耳膜深处嗡嗡低鸣，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人间那场自发的万家灯火，虽已尽数熄灭，可那股由亿万凡人信念交织而成的暖意，却如烧红的铁水，已然浇铸进了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余温尚存，指尖悬空三寸，仍能感到皮肤微微发烫。
然而，对于刚刚破局的幽冥司而言，这只是暂时的喘息。
人心如潮，可来亦可去。
他们推翻了旧神的祭坛，却尚未立起自己的神龛。
这信仰的真空地带，是新神诞生最肥沃的土壤，亦是其最脆弱的死地。
铭世堂废墟之上，月华如水，洒在一片断壁残垣间——青白冷光里，碎瓦棱角泛着霜粒似的微芒，踩上去咯吱轻响，像踩着陈年骨片。
空气里，字蛹儿焚身所化的灰蝶余韵未散，混杂着焦木与泥土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属于新生的荒芜：焦糊味里浮着湿土腥气，鼻腔深处泛起一丝铁锈般的微甜，那是灰烬中未尽的血丝蒸腾所致。
就在这片寂静中，一点微光自虚空之中渗出，起初如萤，继而如豆，最终竟在谢无歧那颗神心搏动出的光晕共振下，勉强拉扯出一道半透明的人形轮廓。
是沈观灯。
她借着这片刻的安宁与夜嚣子“传灯”后残存的念力共振，竟短暂地将意识从那片混沌的“共忆之海”中抽离，首次踏足现实。
她的身形虚幻如烟，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衣袖拂过断梁时，竟带起一缕细尘，在月光里缓缓旋舞，却未沾上她半分。
可她的眼神，却锐利得像一把刚刚开刃的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眼前的一切：瞳孔深处有极细微的银色光点明灭，如同星图初绘。
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一截被烧得半焦的梁木上——木纹扭曲如痉挛的手指，表面覆着一层薄脆黑釉，指尖轻叩，发出空洞而干涩的“笃、笃”两声。
她飘身上前，动作带着一丝不甚熟练的凝滞，裙裾掠过瓦砾，竟未激起半点尘烟，只留下一瞬微凉的气流拂过脚踝。
她伸出那只刚刚凝聚出实体、尚且泛着微光的右手，指尖在触碰到粗糙焦黑的木头表面时，竟发出了“滋啦”一声轻响，仿佛冷水滴入热油——一股细微却清晰的灼痛感顺着指尖窜上小臂，随即被更强烈的意志压下。
这是她第一次，以自己的意志，触碰这个真实的世界。
她没有丝毫犹豫，用那刚刚凝成的、比常人指甲更坚硬一分的指尖，在那焦黑的梁木断口处，一笔一划，用力刻下三行字。
她的动作很慢，每刻下一笔，她的身形就黯淡一分，仿佛在用自己好不容易凝聚的魂力作墨——指尖划过处，木屑并未飞溅，而是如活物般蜷缩、蜷曲，再无声无息地沉入木纹深处，只余下灼热的刻痕边缘微微泛起赤金涟漪。
【此处不供神，只存名。】
【不收香，只收事。】
【不拜像，只拜真。】
字迹初现时只是普通的刻痕，但当最后一笔落下，三行字竟陡然亮起，泛出温润却不容置疑的白光——那光不刺眼，却让周围月影瞬间退避三尺，梁木断面裸露的纤维在光中纤毫毕现，甚至能看清树脂凝固时拉出的细丝。
那光芒仿佛有生命般，瞬间流遍整截梁木。
“嗡——”
一声低沉的共鸣响彻废墟，那截沉重的梁木竟缓缓浮起三寸，脱离了地面，在月光下静静旋转——悬浮时，木身微微震颤，发出类似古钟余韵的“嗡…嗡…”声，震得人牙根发麻，耳道内似有细沙滚动。
每一道刻痕都如同一条律令，向三界宣告着一种全新的规则。
这，便是幽冥司的第一座“庙”，一座无墙、无瓦、无顶的“无庙之-庙”。
它无需任何神明开光，从它诞生的这一刻起，便自带一种源于“真实”的认领效力。
几乎在梁木浮起的同一时间，远在州府城隍庙旧址的青蚨娘心有所感——她正端着一碗刚晾至温热的桂圆红枣羹，瓷勺停在半空，羹面涟漪骤然静止，一粒浮沉的桂圆肉缓缓下沉，像坠入时间缝隙。
她抬头看了一眼铭世堂的方向，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沈观灯的意图。
“来人！将这些榜文贴满全城！”她对早已待命的鬼卒下令。
第二日清晨，州府百姓惊讶地发现，那座早已被废弃、蛛网遍结的城隍庙前，竟被清理出了一片空地，搭起了数十张简陋的考案。
一张巨大的榜文立于正中，上书四个大字——【庙祝考棚】。
这彻底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庙祝，向来是世袭或是由道观玄门指派，何曾听说过需要“考”的？
好奇的百姓越聚越多，待看清考棚前的规则，更是议论纷纷——人声嘈杂如沸水，却在读到“默写亡者全名”一句时，忽地一静，只余下风吹幡角的“啪啪”轻响。
这考试不考经文义理，不问出身来历，只考三试。
一试，默写本村或本街坊近十年内所有亡者的全名，错三名者，即刻黜落；纸页铺开，墨香未干，有人提笔手抖，墨滴坠下，在粗麻纸上洇开一朵乌黑的花。
二试，现场速录一位被请来的老人口述的某位逝者轶事，所录之事，必须包含具体的时间、地点、物件三重要素，缺一不可；老人声音沙哑如砂纸磨木，语速缓慢，每说一句，考生笔尖便“沙沙”疾走，纸页背面被汗水浸出深色指印。
三试，用现场分发的、以灶灰和水调成的“灶灰墨”，临摹一页《遗功录》，笔画抖动、墨迹污损超过五处者，黜落；墨汁微凉粘稠，带着灶膛余烬的微苦气息，笔锋过处，纸面发出极轻微的“嚓嚓”声，如蚕食桑叶。
这三场考试，看似简单，却刀刀见骨，直指人心。
第一试，考的是你是否真正扎根于乡土，心怀邻里；第二试，考的是你是否具备记录“真事”的严谨与能力；第三试，考的则是你对这份新事业的虔诚与敬畏。
首日，三百余人怀着各种心思前来应试。
有想借此谋个出路的潦倒书生，有真心感念《遗功录》恩德的百姓，甚至还有几个别有用心的旧神信徒。
然而，一日下来，最终能从考棚中走出的，仅有四十七人。
他们手中，各持一张白麻纸制成的“白契”。
那契约上没有加盖任何官府大印，更没有繁复的神道符文，只用最朴拙的木印，印着一行小字：
【此人为某村某姓某名之记名庙祝。】
另一边，谢无歧巡游至南浦。
江风带着湿咸的水汽，吹动他朴素的布衣——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微响，袖口沾着几星未干的江雾，在晨光里泛着珍珠母贝似的柔光。
他看见一位新晋的“白契庙祝”，一个名叫张阿婆的老妇人，正踌躇在村口一座废弃的祠堂外。
她不敢进去。
千百年来对神庙的敬畏，让她不敢踏入那道门槛——双脚钉在泥地上，脚趾在粗布鞋里紧紧蜷缩，鞋底碾着几粒细小的鹅卵石，硌得生疼。
她只是蹲在门外，用一根炭条，颤巍巍地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写字：“陈铁匠，修船三十年，永昌元年腊月，冻毙于江滩……”
字迹歪斜，炭条粗劣，风一吹，便淡了痕迹——炭粉簌簌剥落，像一小片灰白的雪，落在她枯瘦的手背上，微痒，又微凉。
谢无歧走上前，沉默地看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伸出手指，在那片土地上轻轻一蘸。
一缕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由地脉深处渗出的金色露珠，被他指尖引出——露珠悬于指腹，微微颤动，散发出温润的暖意，离得近了，甚至能闻到一缕类似新焙麦芽的甜香。
随即，他用蘸着金露的指尖，在张阿婆写的那行字旁，补上了“修船三十年”五个字。
奇迹发生了。
他指尖划过之处，泥土竟如活物般向上生长，凝结成一座半尺高的石台——石面微凉沁手，触之如抚寒玉，却在阳光下泛着暖金光泽。
而那五个字，则化作五道清晰的金色刻痕，深深烙印在石台表面——刻痕边缘微微发烫，指尖轻触，竟有熨帖的暖流顺纹路漫延。
不仅如此，台面上还自动浮现出无数交错的斧头刻痕，正是那陈铁匠生前最常握着的那柄斧头的模样——斧刃处刻痕略深，泛着金属冷光；斧柄纹路则细腻蜿蜒，指尖抚过，能清晰感知到木纹凹凸的走向。
张阿婆惊得后退半步，随即又难以置信地上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石台和温热的金色刻痕——掌心老茧刮过石面，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而那温热感却如溪流般，顺着她掌心劳宫穴，瞬间涌遍全身，连耳垂都微微发烫。
在这一刻，她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写的字，真的“托住了一个人”。
同一时间，夜嚣子已携带着新刻录的名册，抵达了东山。
他一身半透明的琥珀色灵体，行动间带着微光拖尾，已不复画皮鬼的狰狞——灵体掠过松针时，松脂清香骤然浓郁三分，仿佛整棵树都在无声呼吸。
他看见一群山民正磨着斧头，打算砍倒山顶一棵百年老松，用以建造一座供奉《遗功录》上有名之人的新庙。
“且慢！”夜嚣子身形一闪，拦在斧前——斧刃寒光映在他灵体上，竟折射出七彩虹晕，如琉璃碎裂。
山民们认出他这位传颂《遗功录》的“传灯使”，纷纷停手。
夜嚣子没有多言，只是从怀中名册里，取出一张写有“松伯”二字的纸页——纸页薄如蝉翼，却在日光下透出温润的玉质光泽，边缘微微卷曲，带着墨香与松脂混合的微辛气息。
他将那张纸页，轻轻贴在了百年老松粗糙的树干上。
树皮，竟微微一颤——不是震动，而是一种近乎叹息的、极其缓慢的起伏，像熟睡者的胸膛。
一滴琥珀色的清亮汁液，从树皮的缝隙中缓缓渗出，它没有滴落，而是在树皮上自行流淌，勾勒出一位老人慈祥的面容，正是松伯——汁液微凉滑腻，带着松脂特有的清冽苦香，所过之处，树皮纹理悄然舒展，如久旱逢甘霖。
所有山民都静默了。
他们怔怔地看着树干上那张活过来的脸——耳边忽然响起极轻的“咔哒”一声，像是老松枝桠在风中轻轻相撞。
良久，一个猎户默默解下腰间的酒壶，将半壶烈酒洒在了树根处——酒液渗入泥土，蒸腾起一缕辛辣而温暖的白气，裹着松香直冲鼻腔。
另一个农夫，则摘下自己头上的草帽，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挂在了一根较低的树杈上——草帽边缘还沾着晨露，水珠滚落，砸在松针上，“嗒”一声轻响，惊起一只蓝翅山雀。
一夜之间，老松成了“活碑”。
无需香炉，自有供奉；无需牌位，自有音容。
共忆之海深处，归寂子的墨痕之躯悬浮于《天命编年》旁。
她抬起由墨迹组成的手，在那本巨大书卷的背面，缓缓写下一行新的条目：
【永昌元年正月廿二，南浦立首座无庙之庙，东山成首棵活碑之树，州府放榜四十七名白契庙祝。】
写毕，她没有停顿，抬手在自己身上轻轻一抹。
关于“松伯”其人其事的所有记忆，瞬间从她的灵体中被剥离，化作一缕精纯的念力，注入了东山那棵“活碑”之中——墨痕之躯褪色时，发出极细微的“簌簌”声，如同墨锭在砚池中缓缓消融。
她的墨痕之躯因此淡了一丝，可东山之巅，那老松的树影里，却有一个模糊的虚影一闪而过，朝着归寂子的方向，遥遥一颔首——虚影颔首时，松针无风自动，沙沙作响，如万千人在低语。
万千念力如百川归海，最终尽数汇入那片混沌的“共忆之海”。
沈观灯猛然睁开双眼。
她低头，看见自己那只原本只凝实到指尖的右手，此刻，光芒已经稳定地蔓延到了整个手腕——腕骨轮廓清晰浮现，皮肤下隐约可见淡金色的脉络如溪流般搏动，每一次明灭，都伴着极轻微的“噗、噗”声，如同远古心跳。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掌心浮现出的、淡金色的纹路——纹路随呼吸起伏，温热而微痒，像有细小的金蚁在皮肤下游走。
而在她的掌心之上，正静静地悬浮着四十七点豆大的、摇曳的灯火——灯火无声燃烧，却投下细长摇曳的影子，在她掌纹间明明灭灭；靠近时，能感到一股干燥而洁净的暖意扑面而来，仿佛捧着四十七颗微缩的、不会灼伤人的太阳。
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位刚刚上任的“白契庙祝”，代表着一个被点亮的、全新的信仰基点。
一个去中心化、可复制、可传播的信仰网络，雏形已现。
沈观灯的嘴角，勾起一抹计划般的微笑。
要将这四十七个点，连接成一张覆盖天下的网，还需要更标准、更高效的“操作手册”。
她的目光，穿透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落在了州府那间临时充当“总部”的房间里，落在了青蚨娘刚刚连夜赶印出的一叠册子上。
那股由四十七盏灯火汇聚而来的力量，让她的灵体再度凝实一分。
沈观灯抬起手臂，那凝实的范围已从手腕延伸至小臂——小臂肌肤触感坚实，微凉而富有弹性，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皮肤下淡金脉络如活水奔涌。
她没有丝毫迟疑，以这截刚刚获得的小臂实体，取过青蚨娘桌上那本墨迹未干的《野祀实务手册》，翻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