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万籁俱寂。
苏念棠没有睡。她披衣坐在厨房里,面前是二十瓶已经封好的酱料——红亮油润的麻辣牛肉酱十二瓶,深褐油亮的香菇木耳酱八瓶。月光透过窗棂,在玻璃瓶身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她拧开一瓶牛肉酱,用干净的筷子蘸了点尝。麻辣鲜香在舌尖绽开,牛肉粒嚼劲十足,每一味调料的比例都恰到好处。又尝了香菇酱,醇厚鲜香,回味绵长。
品质没问题。她盖好瓶盖,用湿布将每个瓶子仔细擦拭干净。指尖抚过冰凉的玻璃,她想起前世自己那个小小的美食工作室——也是这样深夜里检查产品,准备第二天的配送。
那时候想的是流量、口碑、融资。现在想的,是这二十瓶酱换来的十七块钱,能给孩子们添置些什么。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
她起身开始准备早饭。从空间里取出一小把干贝,泡发后撕成细丝,和鸡蛋一起蒸成蛋羹。又熬了小米粥,烙了几张葱花饼。简单的早饭,却要费些心思——孩子们正在长身体,营养不能马虎。
“娘……”明浩揉着眼睛走进厨房,看见那排整齐的酱料瓶,眼睛亮了,“今天要交货了吗?”
“下午。”苏念棠手上不停,“去叫弟弟们起床,今天娘忙,你们自己穿衣服。”
“嗯!”明浩懂事地点头,转身跑出去。
早饭桌上,干贝蛋羹鲜美,葱花饼酥脆。孩子们吃得香甜,明远一边吃一边说:“娘,李老师说家长会改到周五了,点心还做吗?”
“做。”苏念棠给孩子们夹菜,“五十个蛋黄酥,娘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娘真厉害!”明轩眼睛亮晶晶的。
七点半,母子四人准时出门。晨光正好,家属院里已经热闹起来。几个军属在井台边洗衣,看见苏念棠都笑着打招呼。
“苏老师,今天交货吧?”
“念棠,钢厂那单子成了可得请客啊!”
苏念棠微笑回应,心里却提着——林菲菲昨天吃了瘪,今天会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走到幼儿园门口时,孙桂花已经等在那儿了,脸上带着喜色。
“念棠!”她迎上来,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我表弟早上来报信,说食堂主任把林菲菲说了一顿!让她别没事找事!”
苏念棠心里一松:“怎么回事?”
“主任说,你那酱化验过了,一点问题没有,用料比市面上买的还实在!”孙桂花眉飞色舞,“林菲菲脸都绿了,半天说不出话!”
送完孩子,苏念棠脚步轻快了许多。但她没直接回家——而是拐去了服务社。今天要买些包装用的油纸,再买点新鲜蔬菜,总共五毛钱。
小张看见她,神秘兮兮地招手:“苏老师!您猜昨天谁来打听您了?”
“谁?”
“市里国营饭店的采购员!”小张眼睛发亮,“他说尝了钢厂食堂的酱,惊为天人,非要打听是谁做的。我表哥就把您供出来了!”
苏念棠心头一跳:“国营饭店?”
“对!解放路那家,三层楼的大饭店!”小张比划着,“人家说要是您愿意,想跟您谈谈供货的事!”
从服务社出来,苏念棠提着东西,心里翻腾起来。国营饭店……那可是正规单位。如果能拿下这个渠道,她的生意就真的走上正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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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文工团排练室。
林菲菲对着镜子压腿,眼神却冷得像冰。镜中的女子容颜姣好,嘴角却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菲菲,你脸色不好。”同伴凑过来,“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林菲菲直起身,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温水入喉,却压不下心里的火。
苏念棠……凭什么?
她想起昨天食堂主任那张不耐烦的脸:“林菲菲同志,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练练舞。人家苏念棠同志自力更生,挣的是辛苦钱,你别老找人家麻烦。”
辛苦钱?林菲菲冷笑。那些材料,那些手艺,怎么可能是一个农村女人自己想出来的?肯定有猫腻!
可是……化验结果确实没问题。她托卫生局熟人打听过,酱料成分干净得很,连味精都没多放。
“菲菲,”同伴压低声音,“你听说了吗?国营饭店的人在打听苏念棠……”
林菲菲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放在桌上:“什么?”
“就解放路那家!听说想找她供货!”同伴没注意到她的脸色,“要是真成了,苏念棠可就……”
后面的话林菲菲没听清。她盯着镜中的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行。绝对不能让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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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棠对此一无所知。她回到家,开始准备交货的最后工作。
二十瓶酱料需要仔细包装。她用新买的油纸裁成合适大小,每瓶酱都包两层,再用麻绳扎紧。最后用毛笔在纸包上工整地写上“香菇牛肉酱”或“香菇木耳酱”,标注生产日期。
做完这些,已经十点了。她直起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颈。窗外阳光正好,院子里那几畦菜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正想着中午简单下碗面,院门被敲响了。
来的是刘慧。她手里提着个小布袋,脸色有些苍白。
“念棠姐……”刘慧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我、我给你送点东西。”
苏念棠看着她,没说话。
刘慧把布袋放在石桌上,打开——里面是几个鸡蛋,还有一小包红枣。“我娘家昨天捎来的……给你补补身子。”
“刘慧,”苏念棠开口,声音平静,“你有话直说吧。”
刘慧浑身一颤,眼泪突然掉下来:“念棠姐,我对不起你……林菲菲那瓶酱,是、是我给她的……”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军营传来的操练声,隐隐约约。
苏念棠沉默了片刻:“什么时候拿的?”
“上上周……你去接孩子的时候。”刘慧哭得肩膀发抖,“她说就看看,不会怎么样……我、我不知道她会拿去钢厂诬陷你……”
“她还让你干什么了?”
“她让我……让我留意你都用什么调料,从哪儿买的……”刘慧越说声音越小,“还让我……有机会偷、偷学配方……”
苏念棠走到石桌前,拿起一个鸡蛋。鸡蛋壳上还沾着草屑,是新鲜的土鸡蛋。
“刘慧,”她开口,“你婆婆的病,需要多少钱?”
刘慧愣住了:“什、什么?”
“我问,治你婆婆的病,需要多少钱。”
“医生说……前期手术加住院,得五十块……”刘慧低下头,“后期吃药,每个月还得十几块……”
苏念棠把鸡蛋放回布袋:“这些鸡蛋和红枣,你拿回去给婆婆补身子。”她顿了顿,“至于那五十块——我可以借你。”
刘慧猛地抬头,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但不是白借。”苏念棠看着她,“两个选择。第一,写借条,按银行利息,半年还清。第二,你给我打半年工,每天三小时,工钱抵债。”
刘慧嘴唇颤抖:“念、念棠姐,你……你不怪我?”
“怪。”苏念棠说得坦荡,“但我更知道,人都有走错路的时候。你选哪个?”
刘慧“扑通”一声跪下了:“我选第二个!念棠姐,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我……我再也不信林菲菲的鬼话了!”
苏念棠扶起她:“不用当牛做马。好好干活,把债还清,咱们还是姐妹。”她顿了顿,“但刘慧,这是最后一次。”
“我知道!我知道!”刘慧哭得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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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苏念棠把包装好的二十瓶酱料装进两个竹筐。王大姐和孙桂花来了,非要帮忙抬。
“念棠,咱们一起去!”王大姐说,“多个人多个照应!”
“对!万一林菲菲再使坏,咱们也能作证!”孙桂花附和。
苏念棠心里暖融融的:“谢谢大姐,谢谢孙姐。”
三人刚出院子,就看见刘慧站在巷口,手里也提着个篮子。
“念、念棠姐,”刘慧鼓起勇气,“我跟你们一起去……我、我能帮忙拿东西。”
苏念棠看着她,点了点头。
下午三点整,钢厂食堂的小陈师傅准时出现在家属院门口。他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看见四个女人抬着两筐酱料,连忙上前接过来。
“苏同志,您这阵仗够大的!”小陈师傅笑道,“我们主任说了,今天亲自验货!”
一行人往钢厂走去。路上遇到几个军属,都好奇地张望。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家属院——苏念棠去钢厂交货了。
钢厂食堂里,食堂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瘦高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很严肃。他打开一瓶牛肉酱,用筷子尝了尝,又尝了香菇酱。
“嗯……”他点点头,“味道确实好。用料也实在。”他看向苏念棠,“苏同志,听说国营饭店的人在打听你?”
苏念棠心里一惊,面上平静:“听服务社的小张提了一句,不知真假。”
“真的。”主任笑了,“解放路国营饭店的老王,是我战友。他昨天特意来找我,问这酱是哪位高人做的。”他顿了顿,“苏同志,有没有兴趣……给我们钢厂食堂长期供货?”
苏念棠心头狂跳:“长期供货?”
“对。每周四十瓶,二十瓶牛肉酱,二十瓶香菇酱。”主任伸出两根手指,“价格还按八毛五。但有个条件——你得保证品质,不能偷工减料。”
每周四十瓶,就是三十四块钱。除去成本,净赚二十块左右。一个月就是八十块——这在这个年代,是一笔巨款。
苏念棠深吸一口气:“主任,我能保证品质。但每周四十瓶,我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
“这个好办。”主任摆摆手,“你可以请人帮忙,工钱你自己定。我们只要货。”
从钢厂出来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在四个女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王大姐激动得脸发红:“念棠!每周四十瓶!你发了!”
孙桂花也兴奋:“这下好了!念棠,你忙不过来就叫我!我帮你!”
刘慧低着头,小声说:“念棠姐,我……我也能帮忙……”
苏念棠看着手里的十七块钱货款——这是二十瓶酱的钱。还有主任预付的下周定金,五块钱。
二十二块钱。沉甸甸的。
她抬起头,看着西沉的太阳,眼里有光。
“大姐,孙姐,刘慧,”她开口,“这单生意成了,是咱们大家的功劳。以后……咱们一起干。”
三人愣住了。
“我出配方和技术,你们出力。”苏念棠说得清晰,“工钱按小时算,比市场价高两成。至于利润……”她顿了顿,“配方是我的,销路是我谈的,本钱是我出的。所以利润的大头,得归我。
王大姐第一个反应过来:“念棠,你这是……”
“互助小组,不能光说不练。”苏念棠微笑,“咱们要互助,也要共同致富。”
夕阳下,四个女人的手握在一起。掌心的温度,比夕阳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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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接孩子时,苏念棠在幼儿园门口遇到了林菲菲。
林菲菲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但脸色不太好。看见苏念棠,她强撑着笑容:“苏姐,听说钢厂那边……很顺利?”
“托林同志的福,很顺利。”苏念棠面色平静,“对了,主任还说,要长期合作。”
林菲菲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背影有些踉跄。
回家的路上,明浩仰着小脸问:“娘,你今天特别高兴。”
“是啊。”苏念棠摸摸儿子的头,“娘接了个大单子,以后咱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晚饭她做了红烧肉——用刚挣来的钱买的肉(七毛二一斤),炖得酥烂入味。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油,明远一边吃一边说:“娘,肉真香!”
“香就多吃点。”苏念棠给孩子们夹菜,“等爹回来,咱们天天吃肉。”
饭后,她照例给孩子们洗澡、讲故事。等孩子们睡熟了,她坐在灯下,摊开本子记账。
今日收入:钢厂货款十七块,定金五块,共二十二块。
支出:油纸蔬菜五毛。
净收入:二十一块五。
她在本子上郑重记下:“钢厂食堂长期供货协议达成,周供四十瓶。与王、孙、刘三人初步达成合作意向。林菲菲彻底挫败。”
写完账,她开始给陆建军写信。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写得很慢,很仔细——把今天的喜悦、未来的规划,还有对他的思念,都写进去。
最后写道:“建军,咱们家的好日子,真的要来了。盼你早日归来,见这一切。念棠。”
信折好装封时,月光正好照进来。
她走到窗前,望着夜空。星河璀璨,明天,该是个好天气。
而属于她的路,才刚刚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