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牛之祸平息后的第三日,迎宾岛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只是那夜金乌剑派七剑斩雷兽的余威仍在。走在街上,随处可闻修士们对那场战斗的描绘,语气中满是敬畏。观日殿的金辉似乎都比往日更盛几分,晨祷时聚集的修士比往常多了近三成,人人都想沾一沾“日神庇佑”的福泽。
陈霄与苏璃却并未去凑这个热闹。
海客居的小院里,陈霄盘膝坐在榕树下,掌心托着那片夔牛皮甲残片。三日来,他已用管理员权能反复探查过数次,对“伪日之烬”有了更深的认知。
那是一种极其隐晦的侵蚀力量。它并非直接破坏,而是如同在清水中滴入墨汁,缓慢而持续地扭曲事物的本质。夔牛本是秉雷霆精华而生的祥瑞异兽,性情虽暴烈却通灵性,被“伪日之烬”侵蚀后,雷纹中的纯阳之意被扭曲成暴戾,神智被污染,最终陷入疯狂。
“与北疆的‘极寒死寂’不同,这种侵蚀更偏向‘阳面’。”陈霄睁开眼,对一旁的苏璃道,“像是有人刻意将纯阳之力推向极端,抹去了其中‘滋养万物’的生生之意,只留下‘焚毁一切’的破坏性。”
苏璃正在整理这几日采购的药材,闻言抬头:“金乌剑派的功法,给我的感觉便是如此。那夜他们的剑意炽烈霸道,却缺乏太阳应有的‘中正平和’。”
“所以需要验证。”陈霄收起皮甲残片,“今日去海市,看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
两人简单收拾,再次来到岛西的海市。
经过夔牛事件的冲击,海市的氛围有些微妙。摆摊的修士比前几日少了些,但每个摊主的神色都更加警惕,摊位上防御性的符箓、阵法明显增多。而逛市的人中,身着金红剑袍的金乌剑派弟子出现的频率,却高了不少。
他们三三两两走在街道上,腰佩长剑,目不斜视。所过之处,其他修士大多主动避让,眼神复杂——有敬畏,有羡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陈霄与苏璃在一个专卖古籍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儒修,摊上摆的多是些东海地方志、航海笔记、民间传说汇编,虽然年代久远,却整理得井井有条。
陈霄挑了一本《东海异闻录》,正要付灵石,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按在了书册上。
“这本书,我要了。”
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霄转头,见是三名金乌剑派弟子。为首的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庞瘦削,眼角微微上挑,给人一种倨傲之感。他身后两人一胖一瘦,皆是筑基后期修为,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陈霄。
老儒修见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位道友,是这位客人先看中的……”
“我出双倍灵石。”瘦削弟子看都不看老儒修,目光落在陈霄身上,淡淡道,“让给我,对你没坏处。”
陈霄神色平静:“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
“先来后到?”瘦削弟子嘴角勾起一丝讥诮,“在东海,金乌剑派看中的东西,从来都是‘价高者得’——或者说,‘力强者得’。”
他身后的胖弟子嘿嘿一笑:“周师兄,跟这种外来的散修废什么话。一本破书而已,直接拿走便是。”
被称为周师兄的瘦削弟子,名叫周焱,乃是金乌剑派内门弟子,金丹初期修为。那夜他虽未参与斩杀夔牛,却也远远观战,对凌旭阳师兄的威势心驰神往。这几日奉命在海市搜寻夔牛遗落的材料或可能沾染“邪秽”之物,心中本就憋着一股要在师兄面前表现的心思,此刻见陈霄一个面生的金丹初期散修竟敢驳自己面子,顿时不悦。
陈霄看了看周焱按在书上的手,又抬眼与他对视:“金乌剑派便是这般行事的?”
“是又如何?”周焱挑眉,周身隐隐有灼热气息升腾,“东海有东海的规矩。你一个外来人,不懂规矩,我便教教你。”
话音未落,他按在书上的那只手突然泛起金红光泽,一股炽热劲力透过书册,直冲陈霄掌心!
这一下看似随意,实则暗藏金乌剑派的“焚脉劲”,专破修士护体灵力,若被侵入经脉,轻则灼痛难当,重则损伤根基。周焱打定主意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一个教训,出手便是阴招。
然而劲力及体的刹那,周焱脸色微变。
他感觉自己的焚脉劲如同撞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不,不是寒潭,那触感难以形容,似水非水,似幽非幽,带着一股至阴至纯、却又流转不息的奇异韵律。焚脉劲没入其中,竟如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
陈霄依旧托着书册,神色未变,只淡淡看了周焱一眼。
周焱心中一凛,下意识想撤手,却发现自己手掌仿佛被黏在了书册上,一股冰寒彻骨、却又带着某种“归藏”意韵的力量顺着手臂经脉反向侵蚀而来!所过之处,他苦修多年的纯阳灵力竟如雪遇沸汤,迅速消融!
“你——!”周焱脸色骤变,猛催灵力想要挣脱。
就在这时,陈霄却主动松开了手。
周焱猝不及防,力道用空,连退两步才站稳,整条右臂已然酸麻无力,掌心更是传来刺骨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书,让与你了。”陈霄将几块灵石放在老儒修摊上,转身便走。
“站住!”周焱又惊又怒,厉喝出声。他从未在同阶修士手中吃过这样的暗亏,尤其对方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若是传出去,他周焱在金乌剑派还怎么混?
陈霄脚步不停。
“找死!”周焱眼中戾气一闪,左手并指如剑,隔空一点!
“嗤——!”
一道凝练的金红剑气破空而出,直刺陈霄后心!剑气所过,空气扭曲,地面青石板被余热灼出焦痕。这一击含怒而发,已然动了真格,寻常金丹初期修士若被击中,不死也要重伤!
苏璃眸色一冷,袖中青藤已蓄势待发。
陈霄却似背后长眼,在剑气及体的刹那,身形微不可察地向左偏了半步。
“噗!”
剑气擦着陈霄右肩掠过,将他身后一家店铺门口悬挂的青铜风铃击得粉碎。风铃碎片尚未落地,便被剑气余温熔成赤红的铜汁,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青烟升腾。
街道上顿时一片死寂。
所有修士都停下动作,看向这边。不少人面露惊色——金乌剑派弟子竟在海市公然动手?而且目标还是个金丹修士!
周焱见一击不中,更觉面上无光,正欲再出剑,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喝:
“周师弟,住手!”
一道金红流光落下,现出一名三十许岁、面容冷峻的金乌剑派弟子。此人气息比周焱浑厚数倍,赫然是金丹中期修为,腰间悬着的剑鞘上刻着三道火焰纹——这是金乌剑派真传弟子的标志。
周焱见到来人,气势顿时一萎,低头道:“楚师兄。”
楚姓弟子扫了一眼现场,目光在陈霄身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周焱,眉头紧皱:“为何动手?”
“此人……”周焱刚想辩解,楚姓弟子却抬手打断。
“海市严禁私斗,这是阁中与各派共立的规矩。”楚姓弟子声音冷硬,“你当众出手,是想让外人看我金乌剑派的笑话?”
周焱噤声,不敢再言。
楚姓弟子这才转向陈霄,拱手道:“在下金乌剑派楚昭阳。师弟鲁莽,冲撞了道友,还请见谅。”
他语气客气,眼神却带着审视,尤其在察觉到陈霄身上那股若有若无、与东海修士迥异的灵力波动时,眼底掠过一丝异色。
陈霄回礼:“散修陈霄。些许误会,无妨。”
楚昭阳点点头,又道:“听闻道友前几日初抵迎宾岛,那夜夔牛作乱时也在海岸观战?”
“不错。”
“那道友可曾见到夔牛遗落何物?”楚昭阳目光锐利,“夔牛被邪秽侵蚀,其尸骸、残片可能仍残留污染,需回收处置,以免祸及他人。”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周围修士闻言纷纷点头,觉得金乌剑派果然心系东海安危。
陈霄神色不变:“那夜混乱,只远远见到贵派斩灭夔牛,并未靠近。”
楚昭阳盯着陈霄看了两息,忽然道:“道友灵力精纯,隐隐有水意流转,却又不似寻常水修。不知出自何门何派?”
“山野散修,偶得传承,不值一提。”陈霄淡笑。
楚昭阳深深看了陈霄一眼,不再追问,转而道:“三日后的升阁大典初选,道友想必也会参与。届时若有需要,可来寻我金乌剑派驻地。东海虽大,多个朋友总非坏事。”
“多谢楚道友。”
楚昭阳不再多言,对周焱等人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去。周焱狠狠瞪了陈霄一眼,快步跟上。
待金乌剑派几人走远,街道上的气氛才松弛下来。不少修士看向陈霄的目光多了几分好奇与同情——被金乌剑派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老儒修颤巍巍地将那本《东海异闻录》包好,递给陈霄,低声道:“道友,此书便送与你了。金乌剑派……唉,你好自为之。”
陈霄谢过老者,与苏璃离开海市。
回去的路上,苏璃传音道:“那个楚昭阳,比周焱难对付得多。他最后那几句话,看似招揽,实为试探与警告。”
“嗯。”陈霄点头,“他察觉到了我灵力中的‘水意’,却未点破‘玄冥真水’的底细,要么是见识不足,要么是心有顾忌。”
“而且,”苏璃蹙眉,“周焱出手时,功法中的暴戾之气极为明显。但楚昭阳的气息……虽也炽烈,却更多是一种冰冷的压迫感,像被刻意约束过的火焰。”
陈霄想起无字天书对“伪日之烬”的描述——窃取大日权柄、扭曲纯阳法则所生之秽物。
“金乌剑派的功法,恐怕有问题。”他轻声道,“周焱修为较低,受侵蚀或影响更深,所以暴戾外露。楚昭阳境界更高,或许能暂时压制,但本质未变。”
两人回到海客居小院。陈霄取出那本《东海异闻录》,快速翻阅。这本书成书于两百年前,作者是个喜好游历的散修,记载了许多东海奇闻异事。
在书中篇“流波山传闻”一节,陈霄看到了这样一段:
“……余尝访流波山遗迹,遇老渔夫言:昔有金乌坠海,其血染红三千里波涛。后有修士于彼处建‘观日台’,采坠日残烬炼剑,剑成之日,天现双日异象,灼伤海中生灵无数。渔夫谓之‘伪日之祸’。”
伪日之祸。
陈霄合上书册,望向窗外。
远天之上,观日殿的金辉依旧普照。但那光芒落在他眼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色。
三日后,升阁大典初选。
金乌剑派,伪日之烬,夔牛之死,龙鱼之鳞的指引……
这一切,似乎都在指向某个被刻意掩埋的真相。
而陈霄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靠近那个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