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深了。
扬州城睡了,运河也睡了。只有码头边的仓库还亮着几盏灯,像鬼火,在风里摇摇晃晃。
王霸天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对铁胆。铁胆在他掌心里转动,发出“咯咯”的轻响,像磨牙的声音。
他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盛的年纪。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很结实,肩膀很宽,手臂很粗,一看就是练过硬功夫的。脸长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英气,但眼神太凶,像两把刀子,看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是码头王。
扬州码头的搬运、仓储、漕运,他说了算。他说今天这船货能卸,就能卸;他说不能,就不能。他说这个人能上船,就能上船;他说不能,就不能。
他说的话,在码头上,就是圣旨。
但现在,有个人不太听他的话。
韦小宝。
“大哥,”黑疤刘站在下面,低着头,“姓韦的那边,没什么动静。茶馆生意好得很,排队的人都排到街尾了。”
王霸天没说话,手里的铁胆转得更快了。
“刘师爷那边……”黑疤刘又说。
“刘师爷就是个废物,”王霸天终于开口,声音很冷,“收钱不办事,办事办砸了。三个冒充盐丁的蠢货,连个开茶馆的都摆不平。”
“那姓韦的,眼力确实毒,”黑疤刘说,“一眼就看出靴子不对。”
“眼力毒有什么用?”王霸天冷笑,“在码头上混,靠的是拳头,是刀子,不是眼力。”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他身边那个丫鬟,功夫确实不错。你连她三招都接不住?”
黑疤刘脸红了:“那丫头……出手太快,我没防备。”
“没防备?”王霸天盯着他,“要是对方真要你的命,你还有机会说没防备?”
黑疤刘不说话了,头低得更低。
王霸天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黑漆漆的码头。
码头上停着很多船,像一群沉睡的巨兽。远处的运河,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光,像条银色的带子。
“这个韦小宝,”他慢慢说,“不简单。从京城回来,一回来就捉鬼,就开茶馆,就敢跟我的人叫板。他凭什么?”
“听说他在京城混过,”黑疤刘说,“好像还当过官。”
“当官?”王霸天转身,“什么官?”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小官,”黑疤刘说,“他身上有种气派,不像普通商人。”
王霸天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
“有意思,”他说,“一个在京城当过官的人,回扬州开茶馆。有意思。”
“大哥,咱们怎么办?”黑疤刘问。
“请他来喝茶,”王霸天说,“漕帮茶会,请他赴会。我倒要看看,他是龙是虫。”
“要是他不来呢?”
“不来?”王霸天笑了,笑得很冷,“不来,就说明他怕了。怕了,就好办了。”
请帖是第二天早上送到的。
送帖的是个精瘦的汉子,三十来岁,穿一身青布短打,眼睛很亮,走路没声音,像只猫。
“韦老板,”他递上帖子,“我家王爷请您赴会。”
韦小宝接过帖子,打开看了一眼。
帖子是红纸的,字是毛笔写的,很工整,很正式。上面写着:漕帮茶会,午时三刻,漕帮堂口,恭候大驾。
落款是:王霸天。
“王爷客气了,”韦小宝合上帖子,“我一定准时到。”
“那小的告辞了。”汉子躬身,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快,很轻,转眼就消失在街角。
韦小宝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相公,”双儿走过来,小声说,“这茶会,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韦小宝问。
“王霸天摆明了是鸿门宴,”双儿说,“茶会设在漕帮堂口,那是他的地盘。您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韦小宝笑了。
“羊入虎口?”他摇头,“谁是羊,谁是虎,还不一定呢。”
“可……”
“双儿,”韦小宝打断她,“你知道在江湖上混,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双儿摇头。
“是面子,”韦小宝说,“他请我,我不去,就是驳他的面子。驳了他的面子,他就有理由动我。我去了,是给他面子,他要是动我,就是他不讲道义。江湖人,可以狠,可以毒,但不能不讲道义。”
“可王霸天那种人,会在乎道义吗?”
“他在不在乎,是他的事,”韦小宝说,“但我得在乎。因为我不是他那种人。”
他说着,转身进屋。
“准备一下,午时赴会。”
漕帮堂口在码头西侧,是一座三进的院子。门楼很高,门楣上挂着块匾,写着“漕运千秋”四个大字,字是烫金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韦小宝到的时候,午时三刻。
他一个人来的。
穿一身半旧的蓝布衫,脚上是普通的布鞋,手里什么也没拿,就像个普通客人。
门口站着两个汉子,都是短打打扮,腰里别着短刀。见韦小宝来,其中一个上前:“韦老板?”
“正是。”韦小宝拱手。
“请。”汉子侧身让开。
韦小宝走进去。
院子很大,青砖铺地,两边摆着兵器架,刀枪剑戟,寒光闪闪。正中是个大厅,门开着,里面坐着十几个人。
主位上坐着个人,三十岁左右,穿一身黑色劲装,腰里束着牛皮腰带,腰带扣是铜的,雕着虎头。他手里把玩着一对铁胆,眼睛盯着韦小宝,像鹰盯着兔子。
他就是王霸天。
左右两边,各坐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有胖有瘦,但个个眼神凶狠,一看就是刀头舔血的汉子。这些人,是码头上各个把头的头目。
韦小宝走进去,拱手:“王爷,各位老大,韦小宝有礼了。”
王霸天没动,只是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说:“坐。”
韦小宝在下首找了个空位坐下。
“上茶。”王霸天说。
一个丫鬟端上茶来,是普通的绿茶,茶具也很普通。
韦小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
“茶不错。”他说。
“茶是不错,”王霸天开口,“但茶楼开在码头边上,规矩得懂。”
“什么规矩?”韦小宝问。
“码头有码头的规矩,”王霸天说,“在这条街上做生意,每月得交三成利,作码头费。这是老规矩,几十年了,没人破过。”
“三成?”韦小宝笑了,“王爷说得是。不过,小弟刚盘下茶馆,装修花了三百两,进货花了二百两,请人花了二百两,账上还欠着债。这样,王爷先借我五百两周转,下月连本带利还六成。如何?”
厅里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看着韦小宝,像看着一个疯子。
跟王霸天借钱?还开口就是五百两?
王霸天脸色沉了下来。
“韦老板,”他慢慢说,“你在跟我开玩笑?”
“不敢,”韦小宝摇头,“小弟是认真的。茶馆刚开张,手头紧,王爷要收三成利,小弟实在拿不出来。但王爷要是肯借我五百两周转,下月我连本带利还六成,王爷有得赚,岂不是两全其美?”
王霸天盯着他,手里的铁胆转得飞快。
“韦小宝,”他声音更冷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王霸天好说话?”
“不敢,”韦小宝还是那副笑脸,“王爷要是觉得不妥,那就算了。不过……”
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身子往前倾了倾。
“不过小弟听说,王爷上个月有批货在镇江被扣了?到现在还没拿回来?”
王霸天脸色一变。
“你听谁说的?”他问,声音里带着杀气。
“镇江府的人,”韦小宝说,“小弟在京城的时候,认识几个镇江府的朋友。前几日他们来扬州办事,顺口提了一句,说码头王有批货在镇江被扣了,好像是……私盐?”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厅里更静了。
静得能听见铁胆转动的声音,咯咯,咯咯,像心跳。
王霸天盯着韦小宝,眼睛里的杀气越来越浓。
韦小宝却像没看见,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茶凉了,”他说,“王爷,换杯热的?”
王霸天没说话。
他身后的一个汉子却站了起来,是个秃头,脸上有刀疤,眼睛像牛眼。
“姓韦的,”他指着韦小宝,“你他妈的敢威胁王爷?”
韦小宝看他一眼,笑了。
“这位是?”
“老子是码头上管仓库的,人都叫我秃鹫,”秃头汉子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
“秃鹫兄弟,”韦小宝打断他,“坐下喝茶,别动气。动气伤身。”
“我伤你妈!”秃鹫一拍桌子,就要动手。
“秃鹫。”王霸天开口了。
秃鹫停下,回头看他。
“坐下。”王霸天说。
秃鹫咬牙,但还是坐下了。
王霸天看着韦小宝,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韦老板,”他说,“你是个聪明人。”
“王爷过奖了。”韦小宝笑。
“聪明人,就该做聪明事,”王霸天说,“码头费的事,咱们可以再商量。但你得告诉我,镇江那边,你有什么门路?”
“门路谈不上,”韦小宝放下茶杯,“就是认识几个人,能说上几句话。王爷要是信得过,小弟可以帮您问问。”
“条件呢?”
“条件很简单,”韦小宝说,“码头费和往后茶馆的货进出码头,王爷行个方便。如何?”
王霸天沉默。
他在权衡。
私盐是死罪。那批货要是拿不回来,损失是小,万一被查出来,是要掉脑袋的。韦小宝要是真能帮忙,码头费不算什么。
“好,”他终于点头,“就按你说的。”
“王爷爽快,”韦小宝站起来,拱手,“那批货的事,小弟回去就写信。三日之内,必有回音。”
“我等你消息。”王霸天也站起来。
“告辞。”韦小宝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看着王霸天,笑得很深。
“王爷,有句话,小弟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在江湖上混,讲究的是和气生财,”韦小宝说,“打打杀杀,是下策。王爷是聪明人,应该明白。”
他说完,走了。
走得很快,很稳,转眼就出了院子。
厅里,所有人都看着王霸天。
王霸天站在那儿,手里的铁胆已经不转了。他盯着门口,盯着韦小宝消失的方向,眼神很复杂。
“大哥,”秃鹫站起来,“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然呢?”王霸天反问。
“他……”
“他手里有我的把柄,”王霸天打断他。
他转身,坐回太师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已经凉了,但他不在乎。
“这个韦小宝,”他喃喃自语,“不简单啊。”
风吹过,吹得院子里的旗子哗啦啦响。
旗子上绣着个“漕”字,在风里翻卷,像在预示着什么。
码头还是那个码头,运河还是那条运河。
但有些事,已经开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