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快。
转眼,金鳞茶馆的装修已过半。门脸换了新的朱漆,亮得能照见人影。窗棂雕了花,是阿珂亲手画的样——梅兰竹菊四君子,雅致却不酸腐。桌椅是红木的,桌腿雕着云纹,椅背上刻着“金鳞”二字,是曾柔的手笔。
韦小宝每日都来盯着。
他穿一身半旧的青布衫,背着手在店里转悠,这里敲敲,那里摸摸,像个真正的东家。工头是个矮胖子,姓张,干活实在,人也老实,见韦小宝来,总是赔着笑:“韦老板,您看这儿行不行?那儿妥不妥?”
“行,妥,”韦小宝总是这么说,然后补一句,“但工钱,得按咱们说好的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张工头连连点头。
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下午,天阴着,云层厚得像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韦小宝正在后院看工人砌灶台——茶馆的灶台很重要,火候要稳,烟不能大,双儿说的。
前头忽然传来吵嚷声。
韦小宝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茶碗,往前头走。
店门口站着七八个人。
为首的是个疤脸汉子,三十来岁,脸上从额角到下巴一道长长的疤,像条蜈蚣趴在脸上,看着就吓人。他敞着怀,露出胸口一片黑毛,腰里别着把短刀,刀柄磨得发亮。
后面跟着六七个,都是短打打扮,有的扛着棍子,有的拎着铁尺,个个横眉立目,一看就不是善茬。
张工头正陪着笑,跟那疤脸汉子说话:“刘爷,您看,这儿正装修呢,还没开业……”
“老子管你开不开业!”疤脸汉子一巴掌拍在刚漆好的门板上,留下个乌黑的手印,“这条街归老子管,在这儿开店,就得交保护费!”
“保护费?”张工头一愣,“这……这没听说过啊。”
“现在听说了!”疤脸汉子瞪着眼,“每月五十两,少一文,你这店就别想开!”
韦小宝走过去,脸上堆起笑:“这位爷,怎么称呼?”
疤脸汉子斜眼看他:“你谁啊?”
“在下韦小宝,这小店的东家。”韦小宝拱手,“爷贵姓?”
“免贵姓刘,道上兄弟给面子,叫一声黑疤刘。”疤脸汉子上下打量韦小宝,“你就是那个捉鬼的韦小宝?”
“正是。”韦小宝笑得更热情了,“刘爷消息灵通。”
“少他妈套近乎,”黑疤刘啐了一口,“保护费,交不交?”
“交,当然交,”韦小宝点头哈腰,“刘爷亲自来,那是给小店面子。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小店还没开张,手头紧,”韦小宝搓着手,一脸为难,“刘爷能不能宽限几天?等开业了,我一定孝敬。”
黑疤刘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笑得很难听,像夜猫子叫。
“行啊,”他说,“宽限几天也行。但老子不能白跑一趟,今晚你得摆一桌,请兄弟们喝顿酒,算是赔罪。”
“应该的,应该的,”韦小宝连连点头,“就今晚,就在小店,我亲自作陪。”
黑疤刘又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带着人走了。
张工头等他们走远,才凑过来,低声说:“韦老板,这黑疤刘是码头王手下的头号打手,心狠手辣,不好惹啊。”
“我知道。”韦小宝脸上的笑容没了,眼神冷了下来。
“那您还答应请他们喝酒?”张工头不解。
“不答应怎么办?”韦小宝反问,“跟他们硬拼?咱们是开店的,不是开武馆的。”
“可……”
“放心吧,”韦小宝拍拍他的肩,“我有分寸。”
他说完,转身往后院走。
走到后院,他叫来双儿。
“晚上要请客,”他说,“你去买酒,要最烈的烧刀子,买十坛。”
“十坛?”双儿一愣,“喝得完吗?”
“喝不完就存着,”韦小宝说,“另外,去药铺,买点蒙汗药——要那种无色无味、见效快的。”
双儿脸色变了:“相公,你要……”
“放心,不杀人,”韦小宝笑了,“就是让他们睡一觉。”
傍晚,天更阴了,像是要下雨。
金鳞茶馆里点了灯,昏黄的灯光从新装的窗纸透出来,朦朦胧胧的。大厅里摆了两桌,一桌是韦小宝和黑疤刘,一桌是黑疤刘带来的六个人。
菜是临时从隔壁酒楼叫的,鸡鸭鱼肉,摆得满满当当。酒是烧刀子,坛子刚开封,酒气冲鼻子。
“刘爷,请。”韦小宝举杯。
黑疤刘端起酒杯,却没喝,盯着韦小宝:“韦老板,你这酒里,没加什么料吧?”
“刘爷说笑了,”韦小宝大笑,“我韦小宝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个信字。这酒,我先干为敬。”
他说着,一仰脖,把杯中酒干了,还把杯子倒过来,示意一滴不剩。
黑疤刘这才放心,也干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黑疤刘话多了起来,拍着桌子吹牛,说他当年怎么跟码头王打天下,怎么一个人砍翻七八个对头,怎么在码头称王称霸。
韦小宝听着,不时附和几句,捧得黑疤刘飘飘然。
另外一桌,那六个人也喝得东倒西歪,划拳的划拳,骂娘的骂娘,闹成一团。
韦小宝给双儿使了个眼色。
双儿会意,起身去后厨,端出一大碗醒酒汤。
“刘爷,兄弟们喝多了,喝碗醒酒汤,醒醒神。”她说着,把汤分给那六个人。
六个人不疑有他,咕嘟咕嘟喝了。
黑疤刘也喝了一碗。
喝完,他还咂咂嘴:“这汤不错,够味。”
韦小宝笑了。
笑得意味深长。
药效发作得很快。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六个人就趴下了,鼾声如雷。
黑疤刘也觉得头晕,眼前发花,他甩了甩头,想站起来,腿却软了。
“你……”他指着韦小宝,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下药……”
“刘爷说笑了,”韦小宝还是那副笑脸,“是您喝多了。”
“放屁!”黑疤刘想拔刀,手却不听使唤,“老子……老子……”
话没说完,他也趴下了。
韦小宝站起来,走到黑疤刘身边,蹲下来,在他怀里摸了摸。
摸出一块玉佩。
玉佩是白玉的,雕着个蝙蝠,做工精细,一看就是好东西。玉佩下面,还压着封信。
韦小宝抽出信,就着灯光看了一眼。
信很短,只有几行字:“今夜子时,老地方,货到付银。勿误。”
落款是个“李”字。
韦小宝把信揣进怀里,又把玉佩放回黑疤刘怀里。
然后他起身,对双儿说:“把他们抬到后院柴房去,让他们睡一觉。”
“这玉佩……”双儿看着黑疤刘怀里的玉佩。
“放回去,”韦小宝说,“但信,我拿了。”
双儿不明白,但还是照做了。
韦小宝走到门口,看着阴沉的夜空,笑了笑。
“刘爷啊刘爷,”他低声说,“你这私盐买卖,做得可不太隐蔽。”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黑疤刘醒了。
头很疼,像要裂开。他睁眼,发现自己躺在柴房里,身下是稻草,旁边横七竖八躺着六个手下,还在打鼾。
他爬起来,摸了摸怀里。
玉佩还在。
他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推开柴房门,韦小宝正站在院子里,背着手,看工人干活。
“刘爷醒了?”韦小宝回头,笑得很热情,“昨儿喝得可好?”
黑疤刘盯着他,盯着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很好。”
“那就好,”韦小宝走过来,压低声音,“刘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昨儿夜里,”韦小宝凑得更近,声音更低,“我起夜,看见个人,鬼鬼祟祟的,从您怀里摸走样东西,又放了回去。”
黑疤刘脸色一变。
“您别急,”韦小宝按住他的肩,“我看得清楚,那人是码头上的‘独眼李’,专做私盐买卖的那个。他摸走的,好像是封信。”
黑疤刘的脸白了。
“信呢?”他问。
“独眼李拿走了,”韦小宝说,“但我听见他说,今晚子时,老地方,货到付银。刘爷,您……该不会跟独眼李有生意往来吧?”
黑疤刘的冷汗下来了。
私盐是死罪。
他跟独眼李的交易,要是被码头王知道,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你……你想怎样?”他盯着韦小宝,手按在刀柄上。
“我不想怎样,”韦小宝笑了,“刘爷,咱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就该互相帮忙。您说是不是?”
黑疤刘懂了。
他松开刀柄,深吸一口气:“韦老板,从今往后,这条街,您说了算。保护费,我一文不要。”
“刘爷客气了,”韦小宝拱手,“不过,有件事还得麻烦刘爷。”
“什么事?”
“帮我给码头王带句话,”韦小宝说,“就说我韦小宝,想在扬州混口饭吃,不想跟谁结梁子。但要是有人不让我吃饭,那我也只好掀桌子了。”
黑疤刘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点头。
“话,我一定带到。”
“那就多谢刘爷了,”韦小宝从怀里摸出锭银子,塞到黑疤刘手里,“一点心意,给兄弟们买酒喝。”
黑疤刘接过银子,掂了掂,十两。
他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走得很快,像逃。
韦小宝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的背影,笑了。
双儿从屋里走出来,小声问:“相公,那封信……”
“烧了,”韦小宝说,“独眼李根本没来过,是我瞎编的。”
“那他要是去查……”
“他不会查,”韦小宝摇头,“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不敢赌。”
“可码头王那边……”
“码头王要是聪明,就该知道,我韦小宝不是好惹的,”韦小宝转身,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要是他不聪明……”
他没说下去。
但双儿懂了。
要是不聪明,那就只好碰一碰了。
黑疤刘回到码头,直奔码头王的宅子。
码头王王霸天正在院子里练拳,一拳一拳,虎虎生风。他三十来岁,身材魁梧,太阳穴鼓起,一看就是外家功夫的高手。
“大哥。”黑疤刘躬身。
王霸天收拳,擦了擦汗:“事儿办得怎么样?”
“办……办砸了。”黑疤刘低头。
“砸了?”王霸天皱眉,“一个开茶馆的,你都摆不平?”
“那小子……不简单,”黑疤刘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当然,略过了私盐那段,“他用蒙汗药放倒我们。他说,要是咱们再找他麻烦,我们就要小心了。”
王霸天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在威胁我?”
“是,”黑疤刘说,“他还让我带句话:他想在扬州混口饭吃,不想结梁子。但要是有人不让他吃饭,他只好掀桌子。”
王霸天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得很难听,比黑疤刘还难听。
“有意思,”他说,“一个开茶馆的,敢跟我王霸天叫板。有意思。”
“大哥,咱们怎么办?”黑疤刘问。
“先别动他,”王霸天转身,往屋里走,“派人盯着,看他到底有多少斤两。”
“是。”
黑疤刘退下。
王霸天站在屋檐下,看着阴沉沉的天,喃喃自语:“韦小宝……你到底是龙是虫,咱们走着瞧。”
风吹过,吹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哗啦啦响。
像在回应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