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绝境微光与未愈旧痕
缝隙另一端的景象,并未带来多少慰藉。依旧是曲折幽深的“九曲沟”,只是两侧崖壁略微开阔了些,头顶被切割成细线的天空也稍显明亮,预示着他们离出口可能不远了。但光线越是充足,便越发照出他们此刻的狼狈与濒临绝境的惨淡。
秦雪被苏婉清和林小雨半扶半抱着靠坐在一处相对干燥的石壁下,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脸色白得泛青,嘴唇干裂脱皮,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左肩处的包扎布条,因为刚才在缝隙中的挤压和奔逃,再次被暗红色的血水和黄绿色的脓性渗出物浸透,散发出一股甜腥与恶臭混合的气味。高烧卷土重来,甚至比昨夜更加凶猛,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她身体散发出的滚烫。
苏婉清跪坐在秦雪身边,双手微微发颤。她将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用尽,蘸着所剩无几的饮用水,徒劳地擦拭着秦雪滚烫的额头和脖颈。急救包早已空空如也,那两支救命的抗生素早已注入秦雪的体内,可现在看来,似乎只是延缓了败血症的步伐,并未能彻底扭转乾坤。草药也用光了,连气味都几乎消散。她所有的医学知识和技能,在缺乏最基本药物和器械的情况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绝望,如同冰冷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缠上苏婉清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抬头,看向站在几步之外、背对着她们、正警惕地观察着前方沟壑走向的林枫。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如松,但肩胛骨的线条绷得异常僵硬,握斧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她知道,他承受的压力绝不比她小。
林小雨蜷缩在苏婉清身边,小手紧紧抓着苏婉清的衣角,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昏迷的秦雪,又看看林枫的背影。
小武则瘫坐在更远一点的石头上,双手抱头,身体还在因为刚才的极度恐惧而微微发抖。他只是一个半大孩子,接连遭遇荒村惨剧、蛇肠谷怪物,早已超出了他的承受极限。他甚至开始怀疑,跟着这群人,真的能活下去吗?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中缓慢流逝,只有风吹过沟壑的呜咽和远处隐约的、不知是水声还是其他什么的回响。
林枫终于转过身,他的目光先落在秦雪身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然后,他看向苏婉清,声音低沉:“她怎么样?”
苏婉清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感染太重,抗生素可能不够……或者……产生了耐药……需要更强效的药,或者……手术清创……”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在这荒山野岭,连干净的水都成问题,谈何手术?
林枫沉默地走到秦雪身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滚烫。他看了看那狰狞的伤口,又抬头看了看前方看似接近出口的光亮,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还有多远能出谷?”他问小武。
小武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努力辨认着。“应……应该不远了,前面好像就是‘九曲沟’的尾巴,出去就是乱石坡……”
“出谷之后,附近有没有可能找到草药?或者……其他能用的东西?”林枫追问,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小武努力回忆,最终沮丧地摇头:“乱石坡上光秃秃的,没什么东西……再往上走,就是老鸦岭的林子,里面可能有,但我不认识……而且,林子里……可能也有危险。”
希望,似乎随着小武的话,一点点黯淡下去。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秦雪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睫毛剧烈颤动,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涣散而浑浊,似乎认不出眼前的人,只是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嘴唇翕动着,发出细若蚊蚋的声音:“……冷……好黑……爸……妈……”
回光返照般的呓语,却比任何清醒的言语更让人心碎。苏婉清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秦雪滚烫的手背上。她紧紧握住秦雪完好的右手,哽咽着:“秦雪,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出去就有办法了……”
秦雪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落在了苏婉清泪水涟涟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清明和……歉意。她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尽最后力气,微微偏过头,目光寻找着,最终落在了林枫的脸上。
林枫正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秦雪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林枫看懂了她的口型,那是一个无声的“走”字。
她在让他们走,丢下她。
林枫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深沉,像两汪不见底的寒潭。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站起身,走到自己那个破旧沉重的背包前,翻找起来。他拿出了最后半块压缩饼干,那罐仅剩一点点油渣的猪肉罐头,还有最后小半壶水。他将这些东西,连同背包里仅有的几件工具——那把砍柴刀、一小段绳索、一个空铁罐,一一摆在秦雪面前的地上。
接着,他解下了腰间的消防斧,也放在了旁边。
最后,他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体。他小心地打开油纸,里面竟然是一把保养得极好、刃口闪着寒光的军用匕首,以及……一小卷极细的、银亮的手术缝合线,和几枚同样小巧的缝合针。油纸里还有一小瓶密封的、标签早已磨损的透明液体,看不出是什么。
苏婉清震惊地看着这些东西,尤其是那套显然不属于普通幸存者的缝合工具和那瓶不明液体。“这是……”
“最后的手段。”林枫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拿起那瓶液体,对着光看了看,“高强度消毒酒精,浓度很高。密封保存,应该还能用。”他又拿起匕首,锋刃在微弱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冷光。“伤口必须彻底切开,清理掉所有坏死和感染的组织,直到看见新鲜流血的健康肌肉。然后用这个缝合。”
他说的每个字都像冰锥,扎在苏婉清的心上。在没有麻醉、没有足够消炎药、环境如此肮脏恶劣的情况下,进行这种近乎野蛮的清创手术,无异于用最痛苦的方式赌那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而且,过程中大出血和继发更严重感染的风险极高,秦雪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可能直接死在手术中。
“你……你会?”苏婉清的声音在颤抖。
林枫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拿起匕首,用那瓶珍贵的酒精仔细地浇淋刀刃和自己的双手,动作熟练而稳定,仿佛做过千百遍。昏黄的光线下,他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留下冷硬如石刻的侧脸线条。
“按住她。用布塞住她的嘴,防止她咬断舌头。”林枫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下达着指令。“小武,你去前面放哨,有任何动静立刻示警。小雨,帮我举着这个。”他将还剩一点点燃料的打火机递给林小雨,“需要的时候,烧一下刀刃和针线消毒。”
他的安排有条不紊,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属于职业军人的冷酷与高效。苏婉清此刻才恍惚想起,林枫是退役特种兵。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随身携带并在这种时候拿出如此专业的外科缝合工具?他说的“最后的手段”,又曾用在谁的身上?
但这些疑问,在秦雪濒死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苏婉清看着林枫那双被酒精刺激得微微发红、却稳定得如同机械的手,又看看秦雪那因高烧和痛苦而扭曲的苍白面容,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决绝涌上心头。
没有选择了。要么眼睁睁看着秦雪在痛苦和昏迷中死去,要么赌上这万分之一的、伴随着极致痛苦的可能。
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按照林枫的指示,和林小雨一起,小心地固定住秦雪的身体和头部,将一团相对干净的布条塞进秦雪口中。
林枫跪在秦雪身侧,再次用酒精冲洗了秦雪左肩伤口周围的皮肤。然后,他拿起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刀尖对准了伤口最肿胀、颜色最深的部分。
他的动作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目光似乎掠过了秦雪紧闭的双眼和紧蹙的眉头。然后,他吸了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专注、冰冷。
刀尖,稳而准地,切了下去。
昏迷中的秦雪,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被布料堵住的、极其沉闷痛苦的呜咽,额头瞬间青筋暴起,冷汗如瀑!
苏婉清死死按住她,眼泪再次奔涌而出,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林小雨举着打火机的手抖得厉害,火光摇曳。
林枫的手却稳如磐石。刀刃沿着伤口边缘,精准而迅速地划开,暗红发黑的血和粘稠的黄白色脓液瞬间涌出。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用准备好的、相对干净的布条迅速吸去污血,刀锋继续深入,剔除那些已经失去活性、颜色发灰发暗的坏死组织。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血腥和腐败气味,混合着酒精的刺鼻味道。
整个过程,快、准、狠。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仿佛他切割的不是活人的血肉,而是在处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只有他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和微微抿紧的嘴角,泄露了这看似冷静操作下隐藏的、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某种深藏的、不愿为人所知的过往阴影。
苏婉清看着林枫那专注到近乎冷酷的侧脸,看着他手下秦雪因剧痛而不停痉挛的身体,心中翻江倒海。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所背负的,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沉重和黑暗。他所掌握的这些“最后手段”,或许每一件背后,都浸透着血与火的记忆,铭刻着无法愈合的旧痕。
清创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最后一点可疑的坏死组织被剔除,露出下面颜色相对正常、开始缓慢渗出的鲜红血液时,林枫才停下了刀。他用酒精再次冲洗创面,然后拿起了缝合针线。
在林小雨颤抖的火光下,他的手指穿针引线,动作依旧稳定得不可思议。针尖刺入翻开的皮肉,拉紧细线,打结,剪断……一针又一针,将那道被扩大了的、狰狞的伤口重新拉拢。他的缝合技术算不上多么精致美观,但绝对牢固有效,针距均匀,力度适中,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组织的二次损伤和未来疤痕的形成。
当最后一针打完,剪断缝线,林枫的后背也几乎被汗水完全浸透。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随即立刻稳住。
他再次用酒精擦拭了缝合好的伤口周围,然后拿出最后一点消炎药粉(之前省下来的一点),小心地撒在上面,用最后能找到的、相对干净的布条覆盖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着石壁缓缓滑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匕首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此刻才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秦雪在极致的痛苦后,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但呼吸似乎比之前顺畅了一点点,脸上的潮红也略微消退。
苏婉清松开几乎麻木的手臂,瘫坐在地,看着秦雪肩头那虽然依旧可怕、却不再流脓渗血的崭新包扎,又看看旁边闭目喘息、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般的林枫,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是对林枫深不可测的震撼,是对秦雪能否挺过的无尽担忧,还有一种……在共同经历了如此残酷决断后,产生的、更加紧密而沉重的羁绊。
林小雨终于忍不住,小声地抽泣起来。小武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林枫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和……恐惧。
晨光,终于完全照亮了“九曲沟”的出口方向。光亮带来希望,也照亮了前路上,那仿佛永远也爬不完的、陡峭的乱石坡,以及更远处,笼罩在淡淡晨雾中的、老鸦岭那黑沉沉的轮廓。
蛇肠谷的噩梦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秦雪能否熬过清创后的危险期?他们能否在体力耗尽前,爬上那看似近在眼前、实则遥不可及的山梁,找到那缕希望之烟?而林枫那双稳定到可怕的手,和那深藏在冰冷外表下的、未曾愈合的旧日伤痕,又预示着什么?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唯有活下去的欲望,如同石缝中顽强探头的野草,支撑着他们,继续向上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