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丈将鸟笼子换到另一只手提着,笑眯眯道:“年轻人,你该先问问城门在哪儿,而不是急着找衙门。”
钱百户一愣,浓重的秦腔脱口而出:“啊?老丈,您这话是啥意思?”
老丈转过身,抬手指向前方:“你眼神好,仔细瞅瞅,看得见城墙么?”
钱百户手搭凉棚,眯眼望了又望。
远处只有层层叠叠的屋脊、招展的旗幡,再远便是灰蒙蒙的天际线,哪有什么城墙影子?
他心里正嘀咕“难道京师没城墙?”,老丈已经笑出声:“嘿嘿,这儿离北京城墙,还有整整十里地呢!你能瞅见才怪了!”
“还有……十里地!”
钱百户站在土坡上,使劲踮着脚,眯眼往远处望了又望,愣是没看见城墙的影子。
眼前这条灰白色的“铁土路”笔直通天,两旁酒楼店铺鳞次栉比,炊烟袅袅,人声喧腾,分明已是一派城中景象。
提鸟笼的老丈哈哈一笑,露出一口豁牙:“可不嘛!咱京师的城外廓可气派了,铁土路修到哪儿,铺子就开到哪儿。你瞅瞅——”
他抡起胳膊划了个大大的圈:“两年前还全是庄稼地呢!如今?嘿,比好些府城的正街还气派!”
钱百户咽了口唾沫,默默点了点头。
西安府城外他也见过,无非是些零散客栈、茶棚,哪像眼前这般。
高楼林立,车马人流川息不止,简直是把一座城的繁华硬生生“长”在了野地里。
“多谢老丈指点。”他抱拳道别,翻身上马。
这一路走,一路看,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铁土路上车马如流,竟还分了左右两道。
往城的靠右走,出城的靠左行,井然有序。
偶尔有马车走得慢了,后头还会传来“叮铃铃”的铜铃声,听着清脆得很。
等终于看见那道巍峨的灰色城墙时,日头都已经偏西了。
北京城的城门洞子比西安府宽了两倍不止,守门的兵卒穿着鲜亮号衣。
验过身份令牌、交了驿马,钱百户背着行囊挤进人流。
这一进城,才算真开了眼。
街道两旁楼房密密匝匝,几乎全是两层起,三层也不稀罕。
招牌幌子层层叠叠,遮得天色都暗了几分。
路上行人摩肩接踵,穿长衫的、着短打的、披官袍的,往来如织。
更奇的是,竟有几个黑不溜秋的番人,操着生硬汉话在摊前比划:“这个……多少银?”
等找到通政使司衙门时,已是黄昏。
一片金灿灿的夕照从天边铺下来,衬得整座京师煌煌然如同镀了一层金。
衙门坐落在皇城边上,朱红大门,石狮子蹲坐两旁,威严肃穆。
钱百户整了整衣袍,深吸一口气,抬脚踏上石阶。
“干什么的?”门口值守的差役斜眼打量他。
“陕西来的,递紧急文书。”钱百户掏出王主事的令牌。
差役接过令牌,正反翻看两眼,朝里头努了努嘴:“进去吧,右厢房递件处。”
递件处是个宽敞的厅堂,一排长柜后坐着七八个书吏,个个埋头疾书。
钱百户走到最边上一个窗口,排了好一阵队,总算轮到他了。
他掏出油布包裹的文书递进去:“这位先生,陕西来的急递。”
那书吏约莫三十来岁,瘦长脸,眼皮耷拉着,看都没看他就伸手指了指柜台旁一块木牌。
木牌上刻着几行字:“递件须知:一、注明事由;二、简述内容;三、写明递送衙门。”
钱百户愣了愣,赶忙赔笑道:“先生,这是刑部王主事交代的急件,您看能不能……”
“急件?”书吏终于抬起眼皮,慢条斯理地打开油布包,抽出那叠文书瞥了两眼,“哦,陕西都指挥使司的供状。什么内容啊?”
钱百户心里一紧。
这可是陕西都指挥使,揭发秦王的情报,路上王主事再三叮嘱,绝不能走漏。
“这个……是陕西官员的罪证供词,”他含糊道,“具体内容,恐怕不便……”
“不便说?”书吏把文书往柜台上一撂,身子往后一靠,“那你让我怎么分类?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内阁、司礼监,该往哪儿送?”
“这……自然是送刑部……”
“你说了算?”书吏嗤笑一声,“全国每日递到通政使司的文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我们这衙门还办不办事了?”
他随手拿起笔,在簿子上漫不经心地划拉了几下:“回去等着吧,过几日再来问问。”
“过几日?”钱百户急了,“这可是急件,耽搁不得的!”
“急?”书吏斜睨他一眼,嘴角扯了扯,“来这儿的哪个不说自己急?西北军报急不急?江南水情急不急?云南土司闹事急不急?”
他摆摆手,像赶苍蝇似的:“规矩就是规矩。要不你把内容说清楚,我好转呈;要不你就等着。下一个——”
后头排队的人已经挤了上来。
钱百户被挤到一旁,攥着文书,额头冒汗。
正不知所措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钱兄弟?”
回头一看,是个穿着驿丞服饰的汉子,四十来岁,面熟得很。
“您是……涿县驿站的刘驿丞?”钱百户想起来了,涿县换马时,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
“正是正是!”刘驿丞把他拉到门外檐下,压低声音,“怎么,被刁难了?”
钱百户苦笑,把事情简单说了。
刘驿丞听罢,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凑得更近了些:“钱兄弟,你不是正经驿递系统的人,是持某位官员令牌,帮忙送信的吧?”
“是。”
“那就对了。”刘驿丞努努嘴,朝厅里那个瘦长脸书吏方向使了个眼色,“那人姓苟,专卡你们这种‘外路’递件。”
“见你不是穿号衣的驿卒,就知道你这文书是帮外地官员递的私件。能走这渠道的,多半都是急事、要事。”
钱百户瞪大眼:“他知道是急事,还敢故意拖延?”
“怎么不敢?”刘驿丞笑了,“拖出问题,就说你文书不清、手续不全、人还找不着。一句话的事儿,最后板子还不是打在你身上?”
“那……那怎么办?”
“简单。”刘驿丞伸出三根手指,捻了捻,“这个数,保你文书明天就能送到该去的衙门。”
“三十文?”见对方皱眉,钱百户忙改口,“三百文?”
“啧,”刘驿丞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起步三块银元。”
“三……三块银元?”钱百户倒吸一口凉气。
陕西卫所改制后,他有幸留在游击营当百户,一个月的月俸也就六块银元。
这一下,就要去掉他半个月的俸禄?
“嫌多?”刘驿丞瞅着他,“兄弟,这可是京师。你这文书要是真那么要紧,三块银元买条通畅路,不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