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于大人安排的。”
钱百户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随即开始解释起来。
原来于谦在最后一次审讯张恕的时候,便觉察有些不对劲。
一个被关在大牢,前途未卜的犯官,怎么还能那么乐观?
于是他推测,张恕多半和外界有联系,知道有人会来捞他。
因此,于谦故意安排钱百户等人告假,一路暗中跟随,这才能在紧要关头现身。
“于大人还本以为,路上会有你同伙来救你,”钱百户笑道:“谁知道啊,等到的不是救兵,而是杀手!”
张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臊的。
他这一路上没少盘算,等到了京师,定要反咬一口,把于谦拉下马。
谁知道,自己这条命,竟是人家救的。
孙曰良这时开口:“张都指,那伙要杀你的贼人,你可有头绪?”
“当然知道……”许是流血过多,张恕现在有些虚弱,“不过,这里不是说话地。要不……还是……我……”
王主事急得直跺脚:“快!先把他送回潼关找大夫医治!”
张恕可不能真死了,且不说他掌握的情报还没交代。
更重要的是,王主事身为押解主官,若张恕就这么没了,他也脱不了干系。
这会他大方起来了,连忙把他那匹好马让给钱百户,拿出令牌让他先回潼关摇人。
其余人就地扎营等候,王主事则带着几个差役,连同钱百户手下那帮兄弟,临时做了副担架,抬着张恕往潼关赶。
潼关的军医出身医学院,王主事在京师之时就对那地方十分好奇,只是没胆子进去亲眼瞧瞧。
今日倒是凑巧,旁观了整个治疗过程。
那军医取出一把锋利小刀,先用酒冲洗,再放在灯上燎了燎。
对旁边几个助手道:“没时间调制麻沸散了,你们可得把这位大人按稳了,千万别让他乱动。”
说罢,便沿着张恕腹部的伤口划开。
接下来的操作,吓得王主事差点背过气去。
只见军医竟把手探进张恕肚子里,不知在里面摸索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那只沾满鲜血的手从肚皮里抽出来,指间还捏着一截暗红色的肠子。
军医凑近细看,点点头:“还好,只破了这一处,没断。”
旁边的铜盆里,用沸水泡着两根拇指长的针,上面已穿好了白线。
军医让助手帮自己净了手,拿起针来,细细将肠子上的破口缝上。
王主事看得腿软,只能死死抓住门框。
钱百户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还凑上去问:“大夫,这……缝好了还能用吗?”
军医白了他一眼:“怎么不能用?就跟补衣裳似的,补好了照穿!这是羊肠做的线,缝进去过些日子自己就化了,省得再开一次膛。”
肠子塞回去后,军医又拿起另一根针,把肚皮也缝了起来。
一条狰狞的“蜈蚣”就这样趴在张恕肚皮上,看得王主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最后清理干净伤口,军医拍拍手道:“还好没有伤及大血脉,只要后续不被外邪感染,应该没有问题。”
“就是头几天得让肠子歇歇,只能喝水,半粒米都不能进。往后三五个月,也只能吃粥食。”
当夜,潼关卫所灯火通明。
王主事作为京里来的押解主官,自然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款待。
“王大人一路辛苦!”
潼关把总是个粗豪汉子,端着一大盘黑红油亮的物事就进了屋,脸上堆着十二分热情。
“这是咱陕西特产的腊肠,用上好羊肉灌的,风干了三个月,您尝尝鲜!”
烛光下,那盘腊肠切得厚薄均匀,肠衣在油光中泛着暗红的光泽,蜿蜒盘曲在青花瓷盘里……
王主事只看了一眼,整张脸“唰”地就白了。
张恕那段血淋淋、滑腻腻、还冒着热气的肠子。
那被军医拿在手中的画面,立刻充斥了他整个大脑。
“呕——”
他猛地捂住嘴,喉头剧烈滚动,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王大人?”把总愣住了,端着盘子进退两难,“您这是……”
“拿、拿下去!”王主事从指缝里挤出声音,别过脸不敢再看那盘子,“快……拿走……”
“可这是特地为您……”
“我不吃,不吃!”王主事连连挥手,像在驱赶什么邪祟,“我吃干粮就行,干粮就行。”
把总端着那盘腊肠,忽然恍然大悟般一拍脑门,脸上露出混杂着敬佩与惭愧的神情:“是是是,下官唐突了!”
他连忙后退,声音都压低了几分,“早听说京里的大人们清正廉洁,今日一见果然……连这点乡下土产都不肯受。下官佩服,佩服!”
说罢端着盘子躬身退出,走到门外还忍不住摇头感慨:“到底是天子脚下出来的人啊……这般自律,连口腊肠都要避嫌。怪不得人家能当京官!”
屋里,王主事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松开捂嘴的手,大口喘气。
他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桌上那碟硬邦邦的干粮馍,欲哭无泪。
“造孽啊……”他喃喃自语,拿起一块馍狠狠咬了一口,“这辈子……怕是再也不想看见肠字了。”
一夜过后。
张恕躺在病榻上,整张脸白得像纸,嘴唇干裂,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些。
王主事、钱百户和孙曰良三人来到病房。
钱百户端着一碗温水,先给他喂了一点。
“张都指,”王主事压低声音,“可好些了?”
张恕长长叹了一口气:“没死就成,说不上好不好。”
孙曰良依然带着手链脚铐,走过来叮叮当当的一阵响。
“张都指,昨日之事……”
王主事之所以马上过来,就是想问昨天没说完的话。
至于带着钱百户跟孙曰良,也是让他们做个见证,免得日后有人说他编造情报。
“张都指,那些杀手,你可知到底是何人所为?”
张恕低声道:“应该是秦王。”
“什么!秦王!”孙曰良震惊道:“你竟与秦王有来往?”
王主事也吓了一跳:“你与秦王在谋划什么?难道……难道是想……”
这可是大明朝,唯一一个藩王造反登基成功的大明朝。
都指挥使掌管一省军队,这样的人与藩王有勾连,实在很难让人不乱想。
“没有,不是造反,”张恕见他们这神情,连忙辩解道:“他……是让一个黑衣和尚与我联系,不过是想帮我脱罪而已。”
“只可惜……最后……没能成功……还是……于少保……把我……抓了。”
他越说越虚,还是钱百户帮他顺了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