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秋,漠南的风沙渐起,丰州一带的草原上草色初黄,远山如黛。
孛罗率领着麾下骑兵,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归来。
三个月前,他随武宁侯朱永出关,征讨屡犯边境的哈日查盖部。
出发时他信心满满,以为凭借自己草原人的本事,剿灭这小部落易如反掌。
然而三个月过去,人马皆疲,战果却寥寥无几。
望着眼前熟悉的丰州草原,孛罗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算是体会到了大明为何对草原如此头疼。
明军装备精良,战力强悍,若正面交锋,哈日查盖部绝非对手。
可那些草原鞑子,就像滑不留手的泥鳅,见面就跑,闻风即逃,根本不给决战的机会。
大明空有雄兵坚甲、犀利火器,在这茫茫草原上,却像是重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孛罗暗自喟叹:“从前还以为是我草原儿郎何等雄壮,如今看来,不过是凭着狡猾藏匿,东躲西藏,算什么英雄!”
远远地,丰州城的轮廓显现出来。
城门外旌旗招展,人影绰绰。
孛罗眯起眼,看清了城下迎接的队伍。
为首的是王越与彭时,身后列着整齐的云中战兵营,甲胄鲜明,刀枪如林,军容鼎盛。
他心中稍慰,打完仗还有人来迎接,看来在大明也不算坏。
可随着距离拉近,他却察觉到一丝异样。
王越笑容满面的骑着马迎了上来,拱手高声道:“丰州指挥使凯旋归来,辛苦了!”
身旁通译转述之后,孛罗不由一愣。
“丰州指挥使”?
这称呼让他有些恍惚。
不应该叫孛罗头领么,怎么突然用大明敕封的官职称呼。
彭时也含笑上前,语气恭敬:“指挥使大人此行劳苦,王爷在京中亦十分挂念。”
孛罗皱眉,尚未细想,前方已传来一阵喧哗。
他抬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儿子阿木尔,带着那日松等一众旧部迎了上来。
这一看,几乎让他气血上涌!
他那本该穿着蒙古袍子、腰佩弯刀的儿子阿木尔。
此刻竟穿着一身深青色的汉官常服,头戴乌纱,腰佩象牙腰牌,俨然一副朝廷命官的模样。
再看那日松等人,也都换上了汉式官袍。
这些官服整齐鲜艳,在孛罗眼中,却是无比刺眼。
一股被背叛的怒火“腾”地烧遍全身。
他这才离开三个月,自己的根,竟然被人从内部彻底换掉了!
阿木尔上前一步,无视父亲眼中的震惊与怒火,朗声道:“丰州通判阿木尔,恭迎指挥使归来!”
那日松也紧随其后,躬身道:“巴彦镇乡官那日松,恭迎指挥使!”
其余几位原部落头人,也纷纷自报官职:
“塔尔镇乡官铁木尔”
“青山乡官巴图”
……
面对孛罗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阿木尔保持着清醒。
此番抉择,并非一时冲动,而是他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甚至早在王越找上他之前,这个念头便已在他心中萌芽。
阿木尔早已对汉人世界生出浓厚兴趣。
他一直在思索,究竟是什么,让这个农耕文明在历经无数次冲击后,仍能一次次重生,并散发出如此强大的向心力?
尤其是在丰州安定下来这一年多里,阿木尔从汉人学官那儿听得越多,心头便越发明亮。
草原上的英雄如野火般燃起,又迅速熄灭。
他们的部落强盛一时,最终却难免分裂、消散,融于漠风。
而南方那个以“汉”为名的文明,虽历经战乱王朝更迭。
其核心的制度、文化却如同磐石,不仅未曾断绝,反而一次次将闯入的征服者同化。
他心中愈发清晰,部落的勇武可以赢得草场,却无法建立永续的根基。
飘泊不定的游牧生涯,终将被更先进的定居文明所吸纳或取代。
若想让自己这一支族人真正摆脱“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命运。
唯一的出路,就是像当年的鲜卑魏孝文帝那样,主动拥抱更为深厚的文明,将自身融入其中。
因此,当王越带着“通判”的官职前来时。
对阿木尔而言,这是一个期待已久的、可以将想法付诸实践的契机。
他身上这袭官服,正是他为自己、也为整个部落选择的一条通往更高文明的道路。
一旁的那日松,低着头,不敢与孛罗对视,心中却在嘀咕。
头领,别怪我们呐。
以前跟着你在草原上,今天抢这里,明天去那里。
睡的是帐篷,吃的是酸涩的奶酪,干硬的肉干,哪天死了都不知道。
现在呢?
有大房子住,田地产出又更稳定,还有身上这身绸布官服,又轻便又体面。
这日子,不比以前东跑西跑强多了?
孛罗脸色铁青,环顾四周。
只见王越身后的战兵营虽未持械相向,却已隐隐成合围之势。
而更令他心惊的是,那些原本属于他部落的牧民,此刻竟也站在王越一方,目光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对新生活的期待。
这一刻,孛罗浑身一凉,如坠冰窖。
他明白了,一切都完了。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儿子和部下的忠诚,更是整个部落的人心。
只三个月,王越和彭时便在后方,用土地、房屋、官位和一套他无法理解的“秩序”,将他经营多年的根基瓦解于无形。
反抗?
他看了一眼精锐的云中战兵营,再看看那些已经穿上汉人衣服的旧部。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那是比在草原上追不到敌人更深的挫败。
时代变了,草原那套生存法则,在这里行不通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丰州早已不是从前的丰州。
而他孛罗,也不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部落头领。
“阿爸,”阿木尔上前一步,语气中带着恳求,也带着决绝,“朝廷已在丰州城中为您建好了指挥使衙门……您要不要去看看?”
孛罗看着他,眼中怒火翻涌,却又在触及儿子那坚定的目光时,化为一片灰烬。
他再看向那日松,看向那些曾经部众。
如今却一个个站在他对面,口称“指挥使”,眼中再无昔日敬畏。
“好……好一个丰州指挥使……”孛罗苦笑一声,仿佛瞬间老去了十岁,“我孛罗……领命。”
他翻身下马,向王越、彭时行礼:
“大明丰州指挥使孛罗,见过两位同僚。”
通译转述方毕,王越与彭时对视一眼,眼底皆掠过一丝笑意。
“指挥使请起,”王越忙下马扶起他,语气诚恳,“从今往后,丰州与云中府一体同心,共守北疆。”
孛罗起身,望着眼前这座已不属于他的城池,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孛罗部已成为历史,丰州……已彻底归于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