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草原的秋天,已是寒风萧瑟,枯草连天。
一支队伍正在缓慢向北行进,正是被迫离开大宁周边的朵颜三卫。
泰宁卫首领阿只罕裹紧皮袍,眉头紧锁,望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荒原,啐了一口:
“这鬼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草场还没着落,今年冬天难熬了。”
身旁的福余卫首领安出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几分悔意:“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去招惹大明。”
“开春时,我还从大明那边抢来些叫蜂窝煤的东西。那真是好东西,在毡帐里点上两个,整帐都暖烘烘的。”
“安出首领莫非还想回去给明人当狗?”朵颜卫首领朵罗干冷哼一声,脸上尽是戾气。
“他们夺我土地,毁我田舍,将我部族赶离大宁,此仇不共戴天!漠北再苦,也好过在明人檐下摇尾乞怜!”
他身边的汉人谋士孟思远,一袭青衫在草原风中显得有些单薄,闻言轻轻点头。
他接口道:“朵罗干首领所言极是。如今草原虽乱,却也是机会。”
“伯颜太师既已传讯,要在漠北王庭重立大汗、重划草场,这正是我等的机会。新汗初立,正需支持,我等此去,必得厚待。”
伯颜是个狠人,在红盐池时,他早有谋划,领兵南下只在榆林城外虚晃一枪,便迅速西进。
先绕至西套附近再北上,赶在也先大军回来前一日渡过磴口,突袭后套大营。
掳走朱见鸿后,毫不恋战,迅速撤离河套,直返漠北。
如今四处遣使,自称太师,宣扬也先已败于明军,并将也先之败归咎于其逆天而行。
同时,他大肆渲染朱见鸿出生时的异象,称其为长生天钦定的天命之子。
言说唯有奉此子为大汗,草原方能再现成吉思汗时代的荣光。
“重立大汗?又是一位大汗!”阿只罕烦躁地挥了挥手。
“自从也先杀脱脱不花自立,西边阿剌知院也扶了个傀儡,现在伯颜又要立一个。”
“这草原上的大汗,都快比春天的旱獭还多了!谁知伯颜这话有几分真?就算去了,好的草场早就被那些大部族瓜分完了,能给我们剩下什么?”
三人一时沉默,只剩下马蹄踏在枯草上的沙沙声和呼啸的风声。
他们心中都清楚,临近的冬季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
找不到丰沃的草场,部族中的老弱妇孺将很难熬过去。
正在这时,一骑快马从前方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是朵颜卫的哨探。
他冲到朵罗干面前,气喘吁吁地禀报:“首领!西南方向十几里外,发现大军行踪!”
三人脸色顿时一变。
“大军?哪来的大军?明军追来了?”安出惊疑不定,下意识地就想勒转马头。
朵罗干也是瞳孔一缩,厉声问:“看清楚了吗?有多少人?打的什么旗号?”
哨探缓了口气,连忙道:“看清楚了,人不少,不像是明军,倒像是绰罗斯部的!”
“绰罗斯部?也先?”阿只罕失声道,脸上先是恐惧,随即猛地反应过来,
“不对!伯颜太师早就传信各方,也先已被明军击溃!”
孟思远眼中精光一闪,抚掌道:“首领!如此说来,这定是也先溃败后的残部!”
恐惧迅速褪去,一股名为贪婪的狂喜取而代之。
很快又一个哨骑返回,带来了更清晰的情报。
也先的残兵只有四五千人,而且队伍散乱,旌旗破损,看上去毫无战力。
“四五千……残兵……”朵罗干低声重复着,与阿只罕、安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三人心中同时涌起一个念头,这是天上掉下的肥肉,更是献给伯颜最好的投名状!
也先的人头,在如今的草原上,可是份量极重的礼物。
拿下他,何愁在伯颜那里换不到一块水草丰美、足以过冬的草场?
“好!好!好!”朵罗干连说三个好字,脸上戾气化为狰狞的笑容。
“也先老贼,你也有今天!真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机会!”
阿只罕也兴奋起来:“趁他病,要他命!他这斗败的头狼,合该被我们捡了便宜!”
安出虽有些迟疑,但想到部族的寒冬,也重重点头:“干了!”
枯黄的草原上,最后的狼王迎来了他的末路。
此时的也先部早已是强弩之末,连续血战与逃亡耗尽了他们最后的精气神。
与阿剌知院的那一战,也先已经燃尽了。
面对急于用他的人头换取富贵的朵颜三卫,也先也曾试图组织反击,但战马疲惫不堪,战士伤痕累累。
如此绝境之下,也先残部坚持不过一会,便分崩离析。
其他部落纷纷脱离也先,四散而逃。
“也先休走!”
“取也先首级者,重赏!”
朵颜三卫的骑兵疯狂地呼喝着,死死咬住也先的大纛,一路追杀而去。
溃兵、牛羊、辎重被遗弃满地,无人理会。
孟思远则带领一小队人马,留下来清扫战场,收拢这些散乱的战利品。
主要是无人看管的牛羊,以及那些不知所措的溃兵和奴隶。
就在这混乱之中,孟思远注意到了两个身影。
他们穿着普通的蒙古袍服,混在一群瑟瑟发抖的奴隶中间,但气质却与周围的牧民格格不入。
一人年纪稍长,面色憔悴却难掩一丝锐气。
另一人虽然灰头土脸,但眉宇间竟有种久居人上的贵气,只是此刻被惊惧所掩盖。
这两人正是袁彬和朱祁镇。
袁彬见来人首领是个汉人书生打扮,心中生出一线希望。
他立刻上前,用汉语问道:“这位先生!我二人乃是大明子民,早年不幸被掳至此,恳请先生念在同为汉裔,施以援手,助我二人南归大明!此恩必永世不忘!”
他本以为同为汉人,至少能博得几分同情。
谁知孟思远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仿佛被触碰了逆鳞。
他上下打量着袁彬和朱祁镇,眼中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溢出浓浓的讥讽与恨意。
“回大明?做梦!”孟思远冷冷道,“你们就老老实实留在这儿,给朵颜卫当牛做马罢!”
孟家世居大宁,本是当地小地主。
其父苦读半生,终得童生功名,全家希望皆寄托在天资聪慧的孟思远身上。
可朝廷一纸诏书,便轻易弃守大宁。
孟父眷恋故土,不肯南迁,结果家产被掠、屋舍被焚,全家皆死于蒙古铁蹄之下!
然而孟思远并未将这家破人亡之仇记在蒙古人身上,反而全数推给了大明。
他逼近一步,盯着吓得脸色发白的朱祁镇和袁彬,厉声道:
“汉人只配在这草原上当最低贱的奴隶,这就是大明抛弃我们的报应!”
孟思远歇斯底里的模样,吓得朱祁镇浑身一颤。
他原本还存着个念想,就算不能回大明,亮明身份,或许还能换取特殊优待。
但现在,他不敢了。
害怕对方得知真实身份之后,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孟思远见两人噤若寒蝉的模样,满意地冷哼一声,只当他们是两个是被掳掠来的普通汉人。
他挥挥手,对手下吩咐道:“把这两个奴隶看好,和其他战利品一起,带回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