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北京城,天气放晴,日头正好,将郕王府的琉璃瓦晒得熠熠生辉。
朱祁钰却无心处理政务,只守在寝殿之中。
朱见沛又病了。
几个太医围在榻前团团转,诊脉的诊脉、开方的开方,一个个眉头紧锁、汗透重衣。
朱祁钰负手立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金桂发呆,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暖不进眼底半分。
那摇篮里的小小人儿,是他血脉的延续。
看着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微弱,让他只觉得揪心不已。
“王爷……”兴安轻手轻脚地蹭进来,压低声音,“陈首辅他们……又在殿外求见了。”
朱祁钰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眼底掠过一丝不耐。
又是他们。
这几天,以陈循为首的几个阁臣几乎是天天来。
徐有贞和沈文渊在山东那点破事,狗咬狗一嘴毛,来回弹劾了几天,还没个消停。
沈文渊咬死了徐有贞在山东结交勋贵、私调兵马、越权任用文官统军;徐有贞则反告沈文渊纵容白莲教、卡扣剿匪军粮、险些误了大事。
两边吵得沸反盈天,奏疏像雪片一样往他这里飞。
若在平日,朱祁钰还有心思陪他们扯皮,可现在……
他回头望了一眼榻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的儿子,心头一阵烦躁。
“王爷?”兴安见他面色不虞,声音更低了,“要不……老奴这就去回了他们?”
朱祁钰摆摆手,深吸一口气。
沛儿的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这些糟心事总得处理。
“让他们去议事厅候着。”他沉声道,又看了一眼榻前忙碌的太医,最终转身大步离去。
议事厅里,早已吵成了一锅粥。
朱祁钰刚踏进门,就听见陈循高昂激动的声音:
“……私自通信于都指挥使李瑾,视兵部、五军都督府如无物!此风若长,国将不国!臣请立即召回徐有贞,交部议处!”
于谦立刻反驳:“事急从权!剿匪如救火,难道还要等一封奏疏八百里往返京师,拿到兵部批文再动手?王越在山西能死守弘赐堡,本就是知兵之人!徐有贞用他,有何不可?”
王文则在一旁和稀泥:“于尚书所言有理,陈阁老所虑亦深。徐阁老确是办了实事,但这程序嘛……终究是僭越了。沈布政使弹劾他勾结勋贵,收拢豪强,这总是不可不察。”
几人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吵得不可开交,还是胡濙率先注意到朱祁钰已经来了,连忙带头行礼。
众人反应过来,也跟着行礼:“见过摄政王千岁。”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天天听他们在这里吵。
这不,刚行礼完毕。
郭登便抱拳出列,声如洪钟:“殿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平定匪患、保住黄河!徐有贞纵有越权,其心可鉴,其功可赏!至于文官统武之事……此例确不宜开,还请王爷明示惩戒,以儆效尤。”
老狐狸胡濙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透着一股沉稳:“诸位稍安勿躁。老臣以为,当务之急,非是论罪定刑,而是厘清真相。当速遣一得力干员,亲赴山东!查粮草调度文书,验军令往来痕迹,核豪强往来账目!一切查实,自有公论!在此空谈,无益于国事。”
王直点头附议:“胡尚书老成谋国。徐有贞治河剿匪,其心可嘉,然不守章法,其过也明。沈文渊未能协同钦差共克时艰,反以程序刁难,其责亦不可推卸。当遣专员调查。”
朱祁钰坐在上首,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吵来吵去,无非还是那点破事。
他揉了揉眉心,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既然如此,便依胡先生之言。”
“着右都御史陈镒为主,户部右侍郎年富为副,即日前往山东,查明一切事宜。”
“待情况水落石出,再行议处。”
众人见摄政王拍了板,这才渐渐息了声,纷纷行礼领命。
朱祁钰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山东的情况,确实有点奇怪,韩忠已经好几日没有送回新的密报,这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他压下心头那点疑虑,起身又往寝殿走去。
沛儿还在病着,他实在放心不下。
刚踏入殿门,太医刚给朱见沛诊完脉,正躬身退到一旁,额上汗迹未干。
“如何?”朱祁钰快步上前,声音不自觉地绷紧。
老太医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答道:“回……回王爷,世子殿下……身子骨……是有些虚,须得……细细调养,徐徐图之……”
朱祁钰心头火起,他给儿子用的哪一样不是顶尖的东西?
无论乳母、饮食、衣物,无一不精。
人参鹿茸、燕窝雪蛤,什么好用什么,怎么还就身子虚了?!
仔细想一想,历史上好像有个太医,专克皇帝,一连治死了俩!
想到这里,朱祁钰看向太医的眼神就有些变化了,或许得去民间看看。
胸中怒火翻腾,但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了下去。
身为摄政王,不能随意发作,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只烦躁的挥手:“退下吧,用心开方煎药。”
太医们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
汪氏坐在床边,看着孩子,不住地叹气抹泪,愁云惨淡。
朱祁钰看着爱妻憔悴的侧脸和可怜的孩子,心揪得生疼。
“王叔,”朱见深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袍角,小脸上满是担忧,声音却努力显得沉稳,“弟弟福大命大,肯定没事的。”
朱祁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嗯,一定没事。”
恰在此时,兴安那略显尖细的声音又在殿门口响起:“王爷,英国公张懋与寿张伯张轭,在殿外求见,称前来请罪。”
朱祁钰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多半是为了寿张伯府借庄丁、借粮给徐有贞之事。
这点小事,也值得英国公专程跑来请罪?
朱见深看出他的不耐烦,于是主动请缨道:“王叔,要不深儿去把他打发了吧。”
朱祁钰抬眼,看他片刻后道:“行,那你帮王叔跑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