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砸在李茂才脸上,混着汗与血淌下。
李茂才满怀希望的逼近那支援军,瞳孔猛地一缩,那飘扬的旗帜,绝非白莲教援军。
“不是汉王?”
彻骨的绝望,涌上全身。
想反抗?
他环顾身边,二十几个残兵浑身浴血,拄着兵器的手都在打颤。
方才突围已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此刻被这绝望的现实一冲,连逃跑的念头都提不起了。
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都汇聚在他身上。
“弟兄们,咱们是汉王殿下的死士,陷阵在前,绝无生路!岂能受辱于明狗?!”
说罢横刀在脖颈之上,大叫一声:“汉王,你我来世再做兄弟!”
“将军!”惊呼声未落,血光已迸溅!
噗嗤!噗嗤!
其余残兵脸上最后一点活气瞬间褪尽,麻木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竟也纷纷效仿。
刀光闪过,泥泞的地上顷刻间又添了二十几具倒伏的躯体。雨点砸在血洼里,溅开一朵朵猩红的水花。
匆匆赶回的徐有贞恰好撞见这一幕。
“啧!”他眉头一拧,眼中闪过一丝懊恼的厉色,“可惜!让他们便宜了!”
若能生擒,撬开他们的嘴,定能获得更大功绩。
目光转向刚到的援军,徐有贞脸上瞬间堆起狂喜,疾步冲到王越面前,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王主事!太好了!天佑大明,尔等来得太是时……”
话未说完,他脸上的喜色骤然凝固。
眼前哪是什么生力军?
分明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泥人!
近千名卫所兵,个个面无人色,嘴唇青紫。
身体摇摇欲坠,不等军令便成片瘫倒在泥泞里,胸膛剧烈起伏,连握刀的力气都已耗尽。
徐有贞心头猛地一沉,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怎么回事?!”
雨幕中,一个泥泞不堪的身影越众而出,飞鱼服紧贴身上,勾勒出精悍轮廓,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韩忠。
他声音沙哑,断断续续:“东昌府,三天两夜。夜歇三个时辰,余时……皆在赶路!”
王越双手死死抱住那杆代表平山卫的大旗,旗杆深深杵进泥地,才勉强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流下,他的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三千兄弟……就剩……就剩这些了,八百……顶多八百。”
那面沾满泥污的旗帜,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八百?”张麟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白莲教大部队转瞬即至!你们……你们这副模样,如何抵挡?”
事实摆在眼前,这支疲惫之师,战力已跌至谷底。
就连王越等军官,也仅仅是凭着一股意志在强撑,他们原本有马能代步,但已在无休止的奔跑中活活跑死。
能活着抵达这里,已是奇迹中的奇迹。
韩忠冰冷的目光倏地钉在张麟脸上:“白莲教,主力,何时到?”
张麟被他盯得浑身一哆嗦,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这种事,我怎……怎么知道具体时间。”
“还装?!”王越猛地一声暴喝,虽中气不足,却威势犹存,“你与逆贼勾连之事,韩指挥使已悉数告知!此刻说出实情,或可戴罪立功,否则……”
唰!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张麟身上。
就连寿张伯府的庄丁们,眼神中也有怀疑之色。
张麟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泥浆里,溅起一片污浊。
“冤枉啊!”他哭丧着脸,声音带着哭腔,“阁老明鉴!我只是与他们有些银钱往来,可…可绝无通匪之心啊!否则怎会拼死来救阁老?!”
呛啷!
寒光一闪,韩忠的绣春刀已然出鞘半截,冰冷的刀锋反射着晦暗的天光。
“现在只问情报,再废话,斩!”
张麟浑身一抖,再不敢耍花腔,急声道:“按约定时辰,他们早该到了!必是这场大雨耽搁!但……但雨势已在转小,他们……他们很快就会杀到!很快!”
与此同时,数里外,一支两千余人的队伍正前进。
“汉王,已误了一个时辰!李前将军他们…只怕…”
骑在马上的魁梧汉子,正是自封“汉王”的陈继汉,陈友贵之孙。
他闻言冷哼一声,雨水顺着脸上的横肉流淌:“张相多虑了。李兄弟不蠢,只要咱们不现身,他定能藏好。”
他猛地勒住马缰,转向身后在雨中瑟缩的部众,大声吼道:“兄弟们,明狗主力已被忠义大将军死死钉在黑石峪!如今河堤之上,只剩些手无寸铁的民夫。待我大军一到,掘开黄河,水淹兖州。山东大乱,便是我大汉再起,夺回天下的第一步。富贵荣华,尽在眼前!”
那张丞相叹了口气,雨水打湿了他的文士巾:“可惜……那石人埋得太浅,竟被提前挖出,否则……也不必行此险棋了。”
“哼!”陈继汉满脸不屑,“早说了,元末的老把戏,早他娘的过时了,白费力气!”
话音未落,一骑快马劈开雨幕疾驰而来,声音急促:“报,汉王!前方发现忠义大将军旗号!”
“什么?!”陈继汉与张丞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黑石峪被攻破了?”张丞相失声,脸色煞白,“这……这怎么可能?汉王,事出反常必有妖!是否……取消此次行动?”
“放你娘的狗臭屁!”陈继汉勃然大怒,眼中戾气翻涌,“这才几天,我弟亲自防守,怎么可能被攻破,还把大旗带来这边?况且,你以为我们还有退路么?”
“走!”他大手一挥,驱马前行。
张丞相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终是颓然跟上。
队伍继续前行,雨丝渐稀。
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前方赫然出现一片开阔的洼地。
只见前方一片低洼之地中央,一根两丈高的粗木杆格外醒目。
一面暗红大旗被倒挂在杆顶,在风雨中凄冷飘荡,正是王越在黑石峪得来的那面“汉”字王旗。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倒悬的大旗之下,竟还插着数十根矮小的木桩。
每一根木桩顶端,都高高挑着一具尸体。
那些尸体被残忍地以扭曲、屈辱的姿势穿刺着,围绕着那面倒悬之旗!
“汉王!!”张丞相目力极好,瞬间辨认出其中一具尸体,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您看!那是……那是前将军!”
陈继汉闻言,猛地瞪圆眼睛,顺着张丞相所指方向看去。
居中那具尸体,赫然正是他结义兄弟李茂才!
雨水冲刷着李茂才惨白扭曲的脸,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正空洞地注视着他。
“李——兄——弟——!!!”
陈继汉双目瞬间赤红如血,额头青筋暴跳如蚯蚓!
“狗日的明狗,安敢如此辱我兄弟!辱我汉家大旗!!!”他猛地抽出腰刀,刀锋直指洼地中央那面倒悬的旗帜,厉声道:“本王不将尔等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誓不为人!!!”
“汉王息怒!此必是明军埋伏!诱我等入这洼地,居高临下击之啊!”张丞相亡魂大冒,死死拉住陈继汉的马缰。
“埋伏?老子怕他埋伏?!”陈继汉已是状若疯虎,“那是我大汉王旗,那是我手足兄弟,岂容明狗践辱!眼睁睁看着他们遭此奇耻大辱而退缩,本王还有何面目统领群雄?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祖父?!
他猛地回头,对着身后被眼前景象同样激怒的部众,用尽全身力气咆哮:
“天有雨,弓弩火器,沾湿难发!区区洼地,一鼓可平!儿郎们,随本王冲锋!夺回我汉家大旗,杀光明狗。为李将军报仇!汉旗所指,天下归心!天下必归汉!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