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贴着船底的钢板,从船尾一路刮到船头。
吱——啦——
不是幻觉。
是物理性的摩擦,带着黏腻湿滑的质感,像什么巨大的腹足类生物正从我们下方爬过,它甲壳上的附着物刮擦着钢铁外壳。
船舱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武胜撑着墙壁的手臂肌肉绷成硬铁,他侧过耳朵,重心下沉,用骨头去感知船底的震动。
叶知秋刚固定好一枚“防波石”,手指停在石头上方的半空,纹丝不动。
阿King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他死死盯着笔记本屏幕上毫无意义的雪花,好像那上面随时会蹦出一张脸。
刮擦声在船头停下。
然后,是死寂。
比刮擦声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死寂。
我将背上的阿King轻轻放到一张空床上,走到船舱中央。
叶知秋已经布好了阵。五枚“防波石”固定在船舱的五个方位,随着她一声低沉敕令,石头上的符文逐一亮起。
一层稀薄的暖色光晕以渔船为中心,向外撑开一个直径约十米的球形空间。
光晕触碰到灰雾边缘,“滋滋”轻响,像是冷水泼在烧红的铁板上。光晕之外,原本混沌的灰白显现出本质——一种粘稠的、活物般的能量流,正不断冲刷、挤压我们的安全区。
船身温度骤降。我能感知到船壳外侧的温度正从十几度迅速跌向冰点。空气里,那股海藻腐烂和金属锈蚀的腥气更浓了,还多了一股陈年尸骸的腐臭。
世界被简化了。
头顶是灰雾,脚下是黑水,我们被包裹在一个发光的鸡蛋壳里,漂浮在虚无之中。
引擎的轰鸣和船体破开海水的哗哗声,是仅能证明我们还在移动的证据。
“声呐废了。”阿King的声音干涩,他指着屏幕,“不是干扰,是有东西在‘喊’。高频、混乱,像几百万人同时在我脑子里尖叫。任何探测信号放出去,都会被这些噪音污染、扭曲,反馈一堆垃圾数据。”
屏幕上,本该显示海底地形的图像,变成了一幅流动的、由无数痛苦面孔组成的动态油画。
“关掉它。”我做出判断,“用你的设备连接‘防波石’的能量场,被动接收。把这里当成能量场,而不是物理空间。”
阿King立刻拔掉声呐的数据线,转而接上一个连接着“防波石”的转换器。
屏幕上的鬼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背景中,有几道极其微弱的扭曲光线,是我们来时穿过的那条能量“缝隙”。
“只能看到走过的路。”阿King的眉头拧成一团,“前面……一片黑。”
“我来看。”我走到驾驶台,接管了船舵。
闭上眼。
方九霄的记忆数据,在进入“卡邦”后异常活跃。
我看不到礁石或暗流,但我能“看”到灰雾中能量的分布。有的地方浓稠如汞,有的地方稀薄如烟。在那些浓稠的区域里,我能感知到无数混乱、暴戾的意识碎片。
这片海,是一锅煮沸了无数怨念的汤。
我的任务,是驾驶这艘船,从滚汤的缝隙间穿过去。
“左舵七度,引擎功率降低两成。”
武胜已经走到船头,盘腿坐在甲板上,那柄用黑布包裹的兵器横放膝前。他像一块礁石,任由冰冷的雾气打湿衣服,盯着前方。
叶知秋没有回船舱,她站在驾驶台门口,手里捏着几张符纸,嘴唇无声开合,维持着光晕的稳定。她的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船,在我、阿King、叶知秋和武胜四人构建的体系下,变成一个迟钝但还能运转的活物。
我负责方向,阿King负责侦测,叶知秋是皮肤,武胜是拳头。
我们在死寂的鬼海里,航行了大概一个小时。
这种“什么都没有”,本身就是一种酷刑,在持续消耗我们的精神。
我能看到叶知秋的脸色一点点变白,维持光晕的符文光芒也黯淡了些许。
“来了。”
一直沉默的武胜,忽然从船头传来两个字。
同时,阿King面前的屏幕上,漆黑的背景里,从四面八方亮起了密密麻麻的光点。
那些光点移动得极快,目标明确,就是我们。
“不是能量反应!”阿King的声音变了调,“是生物信号!铺天盖地!数量……无法计算!”
紧接着,声音出现了。
无数湿滑的尾巴在拍打水面,成千上万副牙齿在互相啃噬,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
透过光晕,我看到周围的海水亮了。
无数拳头大小的、散发幽蓝色冷光的水母,从深海浮起,将我们的船团团包围。它们的光芒照亮了更深的地方——数不清的、尺许长的怪鱼。它们通体漆黑,没有眼睛,嘴部向前突出,形成一根尖锐的骨刺。
“鬼灯水母,骨刺鱼。”叶知秋的声音压得很低,“被‘圣船’奴役的最低级海中邪物,没有神智,只懂执行命令。”
它们的目的很明确:消耗我们。
第一条骨刺鱼撞在船壳上,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密集的撞击声连成一片,船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些鬼灯水母则更为直接,径直撞向叶知秋撑开的能量光晕。
第一只水母在接触光晕的瞬间,化作一滩发光的黏液爆裂开来。
光晕,也随之暗淡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成百上千只水母用自杀式的攻击,疯狂消耗着结界的能量。
“这样撑不住!”叶知秋咬着牙,从腰包里抓出一把深褐色粉末。
“武胜!”她喊了一声。
船头的武胜早已站起。他解下船舷边一个重达几十斤的铁砣,单手握住,手臂上青筋坟起,灼热的气血顺着手臂灌注其中。
他对着叶知秋的方向,重重地点了下头。
“去!”
叶知秋将手中的药粉猛地向前洒出。那些粉末一离开光晕,立刻被阴冷的雾气浸染,却在念力的牵引下,精准地落向靠得最近的一片水母群中。
同一时间,武胜动了。
他像一头蓄力已久的猛虎,拖着灌注了他阳刚气血的铁砣,在甲板上猛地踏出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将铁砣狠狠砸向船边的水面!
“轰!”
铁砣砸在一条试图跃出水面的变异骨刺鱼头上,头骨瞬间粉碎。
但重点是,铁砣上附着的阳刚气血,在接触到水面的瞬间,如滚油落入冰水,猛烈爆发!
一道肉眼可见的赤色波纹,贴着海面横扫而出!
那些被药粉沾染到的鬼灯水母,它们发出的幽蓝冷光像是被火星点燃的汽油,瞬间变得狂暴,不再撞向我们的结界,而是疯狂攻击周围的一切。
武胜砸出的那道阳刚气血波纹,更是让那些低等的邪物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船身周围的海水彻底沸腾了。
“有效!”阿King兴奋地喊道,“它们的协同被打乱了!我来加把火!”
他双手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船上的大功率短波电台被他强行改装,发出一阵人类无法听见的次声波,模仿着这群邪物更上级的命令。
无形的声波扩散开来。
海里的混乱加剧了。一部分骨刺鱼掉头就走,另一部分则更加疯狂地攻击自己的同类。
一场围剿,变成了邪物之间的内耗。
武胜没有停下,每一次抡起铁砣砸下,都像是在湖面投下炸雷。他胸口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而崩裂,暗红色的血渗出,染黑了前襟,但他毫不在意。
叶知秋不断洒出新的药粉,她的嘴唇已经没有血色,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专注。
阿King则像一个疯狂的dJ,不断调整频率,将整片战场搅得天翻地覆。
我依旧握着船舵,在沸腾的海水中,维持着航线的稳定。
当最后一头鬼灯水母被同类撕碎,幽蓝的光芒熄灭,海面重归黑暗与死寂。
船身周围,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恶臭残骸。
攻击,结束了。
船舱里,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叶知秋靠着门框,几乎站立不稳。武胜扔下铁砣,扶着船舷剧烈地咳嗽,咳出的全是带着黑丝的血。阿King瘫在椅子上,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结界的光晕,已黯淡到危险的程度。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们所有人的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它像一根冰冷的探针,直接刺入我们的意识。
“勇气可嘉……”
声音低沉、宏大,带着海浪冲刷礁石的磅礴回响。
“……方九霄的传人……还有这些……蝼蚁……”
每吐出一个字,我都感觉太阳穴被重锤敲击。阿King痛哼一声,双手抱住了头。叶知秋身体晃了晃,急忙咬破舌尖,用剧痛维持清醒。武胜身体猛地一震,双目赤红,死死盯住前方的浓雾,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那个声音,带着神明般的漠然,继续在我们的意识里回荡。
“‘圣船’,已为你们备好了最后的锚位……”
“……成为‘卡邦’的一部分吧……”
话音落下,一股令人想要沉入海底永眠的疲惫与绝望,淹没了我们。
这是精神攻击。
但我没有感觉到疲惫。
在我体内,属于方九霄的数据海,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掀起滔天巨浪。不是恐惧,是被宿敌挑衅的、跨越百年的愤怒。
而属于“陆文渊”的那一部分,则冷静地分析着这股精神冲击的结构。它的核心,是极致的“掠夺”与“同化”。
我松开船舵,缓缓走到船头,站在武胜身边。
我看着前方那片被声音搅动得如同活物般翻滚的浓雾。
我没有开口。
语言是无力的。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枚鲁玛阿公给的“防波石”。
我握住它,将自己的意志注入其中。
不是方九霄的毁灭剑意,而是我最终确立的核心理念——“平衡”。
一种不偏不倚,旨在将一切扭曲之物“校正”回原点的意志。
我手中的“防波石”,没有发出灼热的红光,也没有散发冰冷的寒气。
它亮了。
亮起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温度与色彩的白光,内敛到了极致,仿佛其中蕴含着一个绝对的“零点”。
我抬起手,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将这枚石头,轻轻弹了出去。
它没有破空之声,在离开我指尖的瞬间,化作一道白线,无声地射入前方那堵化不开的灰墙。
时间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以那道白线为中心,前方的灰雾,被撕开了一条完美的、笔直的通道。
雾气不是被吹散,也不是被蒸发。
它们是……被“校正”了。
那充满怨念的能量雾气,被强行还原成了最纯粹、最原始的水汽。
那刺入脑海的宏大声音,被还原成了毫无意义的、在空气中震动的普通声波。
在那条被“抹除”的通道尽头,遥远的黑暗深处,一个轮廓,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无比庞大的黑影。
像一座被从海底连根拔起、倒扣在海面上的山脉。
山脉的轮廓上,布满了腐朽的木质结构与纠缠的海底生物,在它的深处,有无数幽暗的、鬼火般的光点在明灭。
圣船。
那惊鸿一瞥,不到半秒。
被抹除的雾气,迅速从两侧坍塌、合拢,世界重归灰白。
脑海中那个宏大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周围,再次陷入了死寂。
但这次的死寂,与之前不同。
一种新的声音,取代了它。
咚……
那声音极度低沉、缓慢,从地心传来。
咚……
它透过船底的钢板,透过我们的脚底,直接震动着我们的五脏六腑。
阿King猛地抬起头,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漆黑的背景中央,出现了一个缓缓起伏的、巨大的红色波纹。
“声呐……”他的嘴唇在哆嗦,“有……有反应了……”
叶知秋扶着墙,勉强站直身体:“是什么?”
阿King抬起头,那张因亢奋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盯着我,吐出两个字。
“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