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吞没了山村。
流水席散场后的杯盘狼藉尚未来得及收拾,油腻的碗碟堆在盆里,残羹冷炙散发着最后一点余温,与逐渐弥漫开的凉夜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甜腻又腐败的气味。白日的喧嚣褪去,村庄沉入一种近乎死寂的安静,连狗吠声都听不见。
陈望没有开灯,独自坐在老宅堂屋的八仙桌旁。那七根筷子被他放在桌面,在昏暗中泛着微弱的哑光。指尖的罗盘恢复了平稳,仿佛之前的震颤只是错觉。但他知道不是。
“问筷”不会凭空出现。
他需要知道源头。
起身,没有拿任何显眼的法器,只将那枚小型罗盘塞进外套内袋,贴身放着。推开老宅吱呀作响的木门,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院子和外面的土路照得一片惨白。
村子像睡着了一样,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灯火都稀稀拉拉。他沿着记忆中的路径,朝着村口那棵老槐树走去。脚步落在土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过分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越靠近村口,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阴冷气息就越发明显。不是温度降低,而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带着陈腐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老槐树巨大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投下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树下的流水席残局还在,桌椅歪斜,一片狼藉。
然而,在那片狼藉之中,树根虬结隆起的地面上,一点微弱的猩红,刺破了银白的月色。
陈望的脚步顿住,瞳孔微微收缩。
就在那最粗壮的一股树根旁,面对着村庄的方向,三根筷子,呈一个极小的三角形,稳稳地立在地上。
筷子顶端,缠着一圈细细的、褪色的红绳。
月光照在那红绳上,颜色暗沉,像干涸的血。
这不是孩童的恶作剧。这立筷的方式,这红绳的缠绕手法……带着一种古老而邪异的仪式感。它在“问”,更是在“引”,或者说……是在“标记”。
陈望缓缓走上前,在距离那三根立筷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贸然去碰,只是凝神感知。罗盘在内袋里再次传来清晰的震颤,比之前在老宅时更急、更冷。
阴气的源头,就在这里。这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岁的老槐树,根系深植于地脉,此刻却像成了一个通道,将地底深处的阴寒鬼气,丝丝缕缕地导引上来。
他绕着老槐树缓缓走了一圈,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片阴影,每一道树皮的褶皱。除了那三根诡异的立筷,没有发现其他明显的不妥。
但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妥。
是谁?在这里布下这“问路筷”?目的是什么?标记这个村庄,还是标记……即将归来的他?
陈望抬起头,望向村庄后方沉在黑暗里的山峦轮廓。后山。一切的异常,似乎都隐隐指向那个方向。
他沉吟片刻,没有去动那三根筷子。打草惊蛇并非明智之举。他需要更多信息。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伴随着慌乱的人语,从离老槐树不远的一户人家里传出来。
陈望眉头一皱,循声快步走去。
那户人家院门虚掩着,里面亮着昏暗的灯光,人影晃动,夹杂着女人带着哭腔的呼唤:“老栓!老栓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陈望推门进去,只见院子里围了几个人,都是附近的邻居。地上铺着一床草席,一个五十多岁的干瘦男人躺在上面,双目紧闭,脸色在灯光下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身体不住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嘴角溢出白沫。
是王老栓,村里有名的老实人,白天还在流水席上帮忙端菜。
“怎么回事?”陈望沉声问。
一个邻居看到是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忙道:“小望你可来了!快看看老栓这是咋了!刚躺下就说胡话,说什么……‘请帖’、‘吃席’……然后就成这样了!”
请帖?吃席?
陈望的心猛地一沉。他蹲下身,伸手翻开王老栓的眼皮。瞳孔涣散,眼白上布满细小的血丝,更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一股熟悉的、阴寒的气息,正盘踞在王老栓的眉心印堂。
和那老槐树下的气息,同出一源。
“他是不是也梦到后山请吃饭了?”陈望抬头,看向旁边哭成泪人的王老栓媳妇。
女人一愣,随即用力点头:“是、是!前两天就说梦到了,还说不好意思空手去,要带点啥……我们都没当回事……”
陈望沉默地站起身。
不是个例。鬼哭宴的“请帖”,已经通过梦境,发到了村民手里。而老槐树下的“问路筷”,就是指引它们前来“赴宴”的路标。
他最后看了一眼痛苦抽搐的王老栓,对周围人道:“看好他,别让他乱跑。我去想想办法。”
说完,他转身走出院子,重新融入冰冷的月色中。
身后的哭喊和慌乱被关在门内。
夜空下,老槐树巨大的黑影静静矗立,那三根直立的筷子,在月光中泛着森然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