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八月。沪市。
空气里仿佛提前熬煮着硫磺与铁锈,粘稠得令人窒息。黄浦江的浊流裹挟着不明所以的喧嚣,呜咽着汇入更加浑浊的长江口。外滩那些哥特式、罗马式的庞然建筑依旧矗立,像一群身着华丽礼服却内心惶惶的巨人,沉默地注视着江面上游弋的、涂着旭日徽的灰色舰影。租界,这座巨大的“孤岛”,在战争全面爆发的阴影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畸形的繁荣与死寂交织的诡异图景。
一辆半旧的黑壳出租车,鸣着刺耳的喇叭,在熙攘却又弥漫着紧张气息的街道上艰难穿行,最终停在了一条离报馆不远、相对僻静的里弄口。
车门打开,先探出的是一根粗糙的木质拐杖,随即,阿勇略显笨拙地挪下车。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右臂的衣袖空荡荡地垂着,用一根布带固定在身侧,脸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但眼神却如同淬火的精铁,沉静而锐利。他站稳后,警惕地扫视着弄堂前后。
接着下车的是苏锦娘。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外面罩了件薄呢短外套,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脸上未施脂粉,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她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藤编箱,里面是寥寥几件换洗衣物,以及那本记录着太湖诡谲经历的毛边纸册,和那枚裂痕遍布的青鳞引。
两人付了车资,一前一后,走进了光线昏暗的里弄。脚步踏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这里是苏锦娘早年置下的一处隐秘落脚点,知道的人极少。一栋老式石库门房子的亭子间,狭窄,低矮,仅能放下一床一桌一椅,但窗户对着弄堂后院,相对隐蔽。
“先在这里安顿下来。”苏锦娘放下藤箱,推开积了薄灰的窗户,让沉闷的空气流通一些,“你的伤还需要静养,外面现在……不太平。”
阿勇默默点头,将拐杖靠在墙边,用左手熟练地打开水龙头,接水,擦拭桌椅。失去右臂的平衡需要重新适应,每一个动作都显得缓慢而用力,但他没有一丝抱怨或迟疑。
安顿下来后,苏锦娘立刻出门打探消息。她先去了一家相熟且位置偏僻的电报局,试图联系报馆的旧同事,却发现原本的联络方式大多已经失效。电报局的职员神色惶惶,低声议论着北站的爆炸和闸北越来越密集的枪声。
她又绕道去了趟报馆所在的那条街。远远望去,那栋熟悉的灰色小楼门口竟站着两个持枪的、穿着黑色制服的白俄警卫,气氛肃杀。一些面目陌生的、穿着中山装的人进出频繁。她心中一沉,知道报馆恐怕已被当局或别的势力接管,原有的同仁多半已离散。
昔日的信息枢纽,已然中断。
她不敢久留,低着头,匆匆融入街上神色各异的人流。药店门口排起了长队,人们在抢购纱布、酒精和奎宁;米店的木板门半掩着,伙计有气无力地喊着“今日无米”;银楼前却意外地热闹,一些衣着体面的人正焦急地将金银首饰兑换成更容易携带的美钞或金条。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在“孤岛”的繁华表皮之下悄然蔓延。
回到亭子间时,天色已近黄昏。苏锦娘带回了少许食物和一份刚刚出版的、墨迹未干的小报。
“报馆被查封了,主编和几个骨干据说前几日就离开了上海,去向不明。”她将食物递给阿勇,声音低沉,“外面情况很糟,日军在虹口、杨树浦一带频繁调动,构筑工事,冲突不断。租界当局宣布‘中立’,但谁都知道,这层纸一捅就破。”
阿勇默默听着,咬了一口干硬的烧饼,就着凉水咽下。“苏小姐,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苏锦娘展开那份小报,上面的标题触目惊心:“东瀛舰云集黄浦江,战火一触即发!”“国军八十七、八十八师星夜驰援闸北!”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纸面,最终停留在副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则简短的、关于古物收藏的启事,提及某位匿名的收藏家,对“带有特殊星纹或云雷纹的早期青铜器”颇有兴趣,并留下了联系信箱。
“星纹……云雷纹……”苏锦娘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这描述,与卡洛斯笔记中对“源痕”碎片纹路的记载,以及她在太湖古城所见的部分青铜构件纹饰,何其相似!
难道,除了卡洛斯,除了那白面人背后的势力,在沪市这座孤岛上,还有其他人也在关注,甚至收集着与“源痕”相关的东西?
这条看似不起眼的信息,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虽然微弱,却指明了可能存在的新方向。
“我们不能只被动等待。”苏锦娘抬起头,看向阿勇,“沈先生追寻的东西,或许并未因他的离去而终结。这孤岛上,可能还藏着线索。而且……”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被夕阳染得如同血色的、异样平静的租界天空,“这场战争,我们躲不开,也不能只是躲。总要做些什么。”
阿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远处外滩建筑轮廓线上,那几面在晚风中无力飘动的外国旗帜,也看到了更远处,闸北方向天空中,隐约升起的几缕不祥的黑烟。
他收回目光,重重点头,用左手握紧了那根粗糙的拐杖:“我听你的。”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租界的霓虹依旧闪烁,却仿佛蒙上了一层不详的血色。舞厅里飘出靡靡之音,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炮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这个时代最荒诞的伴奏。
亭子间里没有开灯,苏锦娘就着窗外透入的、被霓虹扭曲的光线,翻开了那本毛边纸册,拿起了铅笔。阿勇坐在床沿,默默地擦拭着那根拐杖,将其磨得更加顺手,如同打磨一件武器。
铅云压城城欲摧。在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岛上,新的追寻与抗争,在沉默中悄然开始。沈逸尘与婉清的故事暂时沉入了太湖深处,但由他们点燃的星火,并未熄灭,只是化入了更广阔、更悲壮的时代洪流,等待着下一次的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