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废弃印刷作坊时,天色已是灰蒙蒙的黎明。城市在短暂的死寂后,重新被一种紧绷的、充满不安的喧嚣所取代。远处闸北方向的炮声变得稀疏,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更加浓重。
婉清换上了一身更加破旧、沾染着不知名污渍的深灰色衣裤,用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沈逸尘则被阿勇用找来的锅灰和泥污稍作伪装,戴上顶破毡帽,遮掩住过于苍白的脸色和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书卷气。阿勇自己也做了番改头换面,看起来更像一个在码头上挣扎求生的苦力。
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租界边缘那些污水横流、堆满垃圾的狭窄巷道,向着苏州河的方向迂回前进。越靠近闸北,空气中的硝烟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焦糊血腥气便愈发刺鼻。沿途可见更多仓皇奔逃的难民,拖家带口,面容麻木或写满惊恐。倒塌的房屋、燃烧后的废墟、散落着杂物的街道,构成了一幅末日般的图景。
苏州河上连接租界与闸北的几座主要桥梁,如浙江路桥、西藏路桥,早已被沙包工事和铁丝网封锁,由全副武装的外国士兵和巡捕把守,严禁任何人通行。桥对面,隐约可见东瀛军晃动的刺刀和太阳旗,以及更远处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
“过不去了。”阿勇压低声音,脸色难看,“所有明面上的路口都被封死了。”
婉清目光扫过浑浊湍急的河面,以及河岸两侧密集的、部分已沦为废墟的棚户区。“走水路,或者找缺口。”
他们沿着河岸向下游方向摸索。河面上漂浮着各种杂物,甚至偶尔能看到肿胀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对岸战斗的惨烈。一些较小的、不起眼的木质栈桥和废弃的驳船码头附近,聚集着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那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枪炮间隙偷渡两岸的“引路人”和亡命徒。
阿勇上前,用隐语和手势与一个蹲在破船边、眼神闪烁的瘦小男子搭上了话。一番低声而急促的交涉后,阿勇脸色阴沉地回来。
“要价太高,而且说现在过去是送死,东瀛人在对岸挨家挨户搜查,见可疑的就抓,甚至……”他做了个劈砍的手势,“他们说,除非是去找死的,否则没人这时候接活。”
气氛一时凝滞。硬闯封锁线无异于自杀,而偷渡的路也几乎被堵死。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闷响从对岸传来,紧接着是更加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似乎东瀛军又发动了一轮新的清剿行动。对岸的难民发出惊恐的哭喊,试图向租界方向涌来,却被守桥的士兵用枪托和呵斥强行挡住。
混乱中,婉清敏锐地捕捉到,在靠近下游一处河湾、桥梁火力难以覆盖的角落,有一段被炸塌的河堤,河水在那里形成了一个相对平缓的浅滩,且对岸是一片相对僻静、似乎尚未被战火完全吞噬的残破厂区。
“那里。”婉清指向那个方向,“趁现在混乱,从那里泅渡过去。”
阿勇看了一眼那浑浊湍急的河水,又看了看虚弱不堪的沈逸尘,面露难色:“沈先生他……”
“我可以。”沈逸尘斩钉截铁,尽管脸色更加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他不能成为累赘。
“我带你过去。”婉清对沈逸尘道,语气不容置疑。以她如今的体质和力量,带一个人泅渡这段距离并非难事。
没有时间犹豫。三人趁着守桥士兵注意力被对岸骚动和试图冲卡的难民吸引的瞬间,迅速潜行到那处坍塌的河堤下。
初春的河水冰冷刺骨。婉清没有丝毫迟疑,将外衣扎紧,用一根找来的麻绳将沈逸尘与自己牢牢绑在一起,对阿勇一点头,率先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
混沌琉璃身自动运转,一股暖流抵御着寒意,也提供了强大的力量与浮力。她如同一条游鱼,手臂划动间,带着沈逸尘稳稳地向对岸游去,几乎不激起大的水花。阿勇紧随其后,水性亦是不差。
河水浑浊,带着浓重的土腥和隐约的血腥味。子弹偶尔呼啸着从头顶掠过,或打入水中,激起细小的水柱。对岸东瀛军的吆喝声和零星的枪声越来越清晰。
短短百余米的距离,在此刻显得无比漫长。
终于,婉清的脚触到了对岸松软泥泞的河床。她迅速借力,带着沈逸尘爬上岸,躲进一堆被炸塌的砖石后面。阿勇也很快跟上,伏在另一边,大口喘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他们成功踏上了闸北的土地。
这里比对岸看到的更加破败。残垣断壁随处可见,烧焦的梁木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血腥和尸体腐烂的恶臭。远处街道上传来东瀛军皮靴践踏瓦砾的声音和粗暴的呵斥。
“不能停留,往里面走。”婉清低声道,解开绳索,搀扶起浑身湿透、冷得微微发抖的沈逸尘。
根据阿勇之前得到的模糊信息,陈栓子最后被看见是在闸北靠西北方向的贫民区。他们必须穿过这片刚刚经历战火、仍在东瀛军控制下的区域。
三人借助废墟的掩护,如同阴影般向内陆潜行。婉清的神识扩展到极限,提前规避着巡逻的东瀛军小队和可能存在的狙击点。她的感知中,充满了各种混乱、恐惧、绝望和暴戾的气息,这片土地仿佛在痛苦地呻吟。
在一处半塌的弄堂口,他们目睹了东瀛军士兵将几个来不及逃跑的平民从藏身处拖出,粗暴地殴打、审问,随后便是刺刀捅刺和枪决,尸体被随意扔进旁边的弹坑。鲜血染红了残破的青石板。
沈逸尘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发出声音,眼中充满了怒火与悲恸。阿勇拳头紧握,指甲掐入了掌心。
婉清眼神冰冷,但她知道,此刻冲动毫无意义,只会暴露行踪,让营救行动功亏一篑。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杀意,拉着沈逸尘,示意阿勇从另一条岔路绕行。
他们像三只小心翼翼的老鼠,在死亡与废墟的迷宫中穿行。每前进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沿途,他们看到了更多触目惊心的景象:被焚毁的店铺、悬挂在电线杆上的尸体、无人收拾的残肢断臂……
这就是1937年的闸北,人间炼狱。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街巷,他们终于接近了那片相对边缘、棚户密集的贫民区。这里的破坏程度稍轻,但同样死寂,大多数门窗紧闭,如同鬼域。
阿勇根据记忆中兄弟描述的方位,指向一片搭建在垃圾堆和臭水沟之间的、低矮歪斜的窝棚区:“大概就是那片区域,说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婆……”
话音未落,婉清猛地抬手,制止了他。
她的神识捕捉到,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半塌的窝棚里,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熟悉阳刚气息的生命波动!虽然这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混杂在浓烈的腐臭和绝望中几乎难以分辨,但她绝不会认错——
是陈栓子!
他就在那里!
然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股更加清晰、带着血腥和暴戾的气息,也从另一个方向,正朝着那片窝棚区快速靠近!是东瀛军的一支巡逻小队!
危机,瞬间迫近!